那个嫁过来的男人

他是村里几十年来第一个赘婿。媒人牵线时耍了个心眼,只说姑娘人好,没提招婿的事。等男人动了情,才亮出底牌。

他蹲在田埂上抽了整夜的烟,烟屁股扔了一地,像燃尽后的红鞭炮。

女方是家中长女,下面有两个妹妹。虽不是大富之家,但在镇上也算体面。姑娘生得俊,一米六五的个子,长发披肩,又黑又亮,性子爽直,干起活来比男人还利索。相形之下,这个来自四川偏远山区的"外省仔"显得较为普通: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说话带着浓重的川音,连村里孩童都学他"要得""巴适"地玩笑。

"你这样的条件,能讨到这样的媳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媒婆的话像刀子,剐得他脸生疼。

入赘?哪个男人愿意?村里的男人听了直摇头。

“嫁”和“娶”对于男人来说似乎不是一回事。他们还是结婚了。

女方家按习俗给了聘礼,他成了村里第一个“嫁”进来的男人。婚礼在女方家举行的,特别热闹,流程和娶妻大差不差。他衣着新装,接过岳家递来的“改口红包”时,表情略显复杂。门外看热闹的村民挤作一团,爆竹声里夹杂着窃窃私语。

"当初咋就想通了?"婚后头几年,村里的姑婆总是忍不住打趣。每每闻言,他的回答始终如一:"没得法子,喜欢她嘛。"

男人勤快肯干,入赘后,养了不少家禽,每逢月初赶集的时候会拉到集市去卖。他这口川普,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极难融入集市喧嚣含混的喉音。

这些年女人的"当家"里藏着各种细腻的体贴。小卖部货架要进多少箱盐,后院新抱的小狗选灰黑还是黄棕,她总要把算盘往他跟前推一推。日子像小火慢炖的砂锅粥,虽不见得多红火,但米粒颗颗饱满,有滋有味。大女儿出生时,他抱着襁褓在屋里转了三圈。小儿子呱呱坠地那天,妻子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女儿随了母亲,肤白貌美大长腿;儿子却像他,矮墩墩的像个小土豆。

农村的晚饭时间都比较早,男人刚出厨房,还没来得及解下腰间的围裙,便被隔壁的老张头热情地招呼着一道喝新茶。在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年,男人的耳朵早已熟悉了当地方言的每个腔调,舌尖却总在最后一个音节上打转,带着抹不去的川味儿,每当要开口,话到嘴边总要打个磕绊。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与乡邻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不厚,却足够让彼此的笑声传过来时减了三分真切。

老张头缓缓起身,麻溜地提了半桶井水来泡茶。村里人不喜自来水的漂白水味道,多习惯用井水泡茶,因此,很多人都会在自家门前挖口井。

“陈慧慧!饭做好了,快去叫你妈回来吃饭~”碰上女儿路过老张家大门,男人一顿叮嘱。男人连名带姓的喊法,起初让村里人直摇头:哪有这么叫自家闺女的?日子一久,大家渐渐习惯了。孩子随母姓,在村里是件新鲜的事情,而男人看似并不在意,他总说很满意自己给孩子取的名字。

"听说你家闺女要出门了?"在等待茶壶里的水烧开的间隙,老张头递来一支烟,话匣子随之打开。

他接过烟并没有点火,随手别在了耳后,伸手抓了两颗花生:"是啊,孩子大了。"老张头不紧不慢撕开一泡新茶,置于盖碗,倒入刚烧沸的水。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不过几秒钟,茶色尽显......

“嫁到哪里?远不远?”老李头凑过来,一脸八卦,“打算要多少彩礼?”

男人“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有直接回答,嚼烂的花生还没往肚子里咽,一杯春茶便已泡好。男人吃了口茶,含糊其辞道,“双方家长还没见过,至于其他就入乡随俗。”

“你们四川出嫁一般给准备什么嫁妆呀?”见男人面前的杯子空了,老张头连忙用公道杯给他续上一杯。

“不一定吧。”男人嘴上含混地说着,眼神却似在闪躲,仿佛陷入了回忆:有“嫁妆”吗?他怎么会想不起来了。

老张家厨房里不时飘来一阵阵的饭菜香,香味儿在茶桌旁打了个转儿,飘出窗去。

"要是你生的是两个女儿,会招赘不会?"坐在角落的隔壁老王冷不丁贴脸开大。这一问,多少有点冒犯了。众人虽然惊讶却也来了精神,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他小心翼翼地搓开花生壳,一粒一粒地剥着红皮,眼皮都不抬:"现在这样,挺好的。"话音落在茶碗里,漾起一圈涟漪,映着他眼角细密的纹路—那是二十年赘婿时光留下的痕迹。

几杯春茶下肚,男人感觉饥肠辘辘的。恰巧这个时候,女人和女儿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爸!"女儿陈慧慧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邻居们还在追问嫁女的事,他搓了搓指间的老茧,笑道:"该回去吃饭了,改天给你们发喜糖啊。"

暮色已至,老张头家的茶桌上,众人杯里的茶汤已经凉了。“还是怕老婆~”隔壁老王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除了耙耳朵,人人都知道他还“重女轻男”。他不会因为女儿学业不好,初中毕业去了服装厂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反而倍感欣慰:“女儿能赚钱了。”女儿早恋被约谈时,他乐乐呵呵:“还是我女儿有魅力!”无论是学习、工作甚至恋爱结婚,他都给女儿最大程度的宽容。相反,他对儿子就严厉多了。没做完作业就不许看电视,考试不及格转头就是三个补习班......儿子不服气:"为什么姐姐能玩手机吃零食,我却要背课文!不公平!"他抄起锅铲冷笑:"你长大也要嫁人吗?"

听说,准女婿带着家长上门谈彩礼那天,他穿得很体面,像当初他的父母一样......

精健日月,星辰度理,周而复始。村里的爷们从未同自家的婆姨求证过嫁人是否后悔,却执着于求证男人入赘二十年的真实想法:入赘,他肯定后悔过吧?女人也不曾问过。

每当夜深人静时,男人还是经常独自坐在门槛上抽烟。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像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总被叫"外省仔"的年轻人,如今头上也平添了几缕白发......是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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