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我小时候最怕她叫我全名，她一喊“张！小！北！”我就知道完了，屁股又要开花了。她打人不用手，用拖鞋，顺手一甩，啪一声，精准命中。我跑也跑不过，哭也不敢大声，怕她再来一下。那时候我觉得她不像妈，像女阎王，专门来收我的。
她嗓门大，说话快，像机关枪，哒哒哒哒，不给人回嘴的机会。我爹在她面前像个鹌鹑，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小时候特同情他，觉得他是个受害者。后来长大了才懂，他不是怕，是让。让了她一辈子，也护了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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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初中毕业，文化不高，但道理一套一套的。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你跟我犟？”
我小时候不服气，心想：你吃那么多盐，怎么没咸死你？
但我不敢说，我怕她拖鞋。
她管我管得特严，放学必须十分钟内到家，晚一分钟，门口跪着去。作业写不完不准吃饭，饭吃不完不准看电视，电视看久了她直接拔插头，啪一下，全黑。
我那时候特羡慕隔壁小明，他妈温柔得跟林黛玉似的，说话都带“呀”“呢”“啦”。
我妈说话带“呸”“滚”“找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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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跟她吵架，是初三。
我暗恋班上一个女生，写了封情书，没敢送，藏书包里了。结果她洗衣服翻出来了，当场就炸了，拿着信追着我满屋跑，一边跑一边骂：“你毛还没长齐呢就学人谈恋爱？你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我那天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回头吼了一句：“你懂啥？你除了打人还会啥？”
她愣了一下，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也愣了，站在原地，心跳得跟打鼓似的。
她没再打我，转身进了厨房，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但一口没吃，早早就睡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她屋里没声，突然有点后悔。
不是后悔喜欢她，是后悔那句话。
她确实除了打人，还会很多事，只是我从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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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大学那天，她没去送我。
我爹说：“她怕你看见她哭。”
我心里“哼”了一声，心想她才不会哭，她那么凶。
结果到了学校，收拾完行李，发现箱子底下压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双她亲手纳的鞋垫，厚厚两双，针脚密得跟数学题似的。
还有一张纸条，写着：“别省鞋，脚疼就换。”
我蹲在宿舍走廊，哭得跟个傻子似的。
室友问我咋了，我说：“风太大了，迷眼。”
其实那天一点风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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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后，第一次给她买礼物，是件红色羽绒服。
她嘴上说：“浪费钱，我都有。”
第二天就穿着去菜市场了，逢人就说：“我娃买的，贵着呢！”
我回家那天，她穿着那件衣服在厨房炒菜，油点子溅得满身都是，我心疼得直咧嘴，她倒好，一边翻锅一边说：“衣服不就是穿的？你小时候我还用你尿布擦过桌子呢。”
我瞬间不心疼了，只想把她连人带锅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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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妈，吵了一辈子。
她嫌我懒，我嫌她烦。
她嫌我还不结婚，我嫌她天天催。
她嫌我点外卖，我嫌她做的菜太咸。
我们每次打电话，开头三句必吵，吵着吵着，她突然来一句：“你那边冷不？我给你寄点腊肉。”
我立马破防，声音软下来：“别寄了，你那腊肉咸得能腌鞋底。”
她说：“你小时候吃得比鞋底还香。”
我一时语塞，竟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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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她做了个手术，子宫切除。
我赶回去，她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跟墙皮似的。
我眼圈一下就红了，她还笑：“哭啥？我又没死。”
我骂她：“你能不能说句人话？”
她说：“我怕我说人话你听不懂。”
我气得想笑，笑着笑着又想哭。
那天晚上我陪床，她睡着了，我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发现她手背上有那么多老年斑，像一块晒干的橘子皮。
我轻轻摸了摸，心里酸得跟喝了整瓶醋似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牵着我过马路，手那么大，那么热，像个小暖炉。
现在她的手小了，瘦了，凉了，反而我手大了，却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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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院后，我接她来城里住。
她第一天就把我厨房炸了，煮粥忘了放水，锅烧得通红，烟雾报警器响得跟演唱会似的。
我冲她吼：“你能不能消停点！”
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小声说：“我想给你做点吃的。”
我瞬间没火了，转身带她下楼吃了碗面。
她一边吃一边说：“你这楼下牛肉面还没我做得香。”
我说：“那你明天做个不香的给我看看。”
她笑得像个孩子，眼角全是褶子，却亮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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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妈，吵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
她不会说“我爱你”，她只会说“吃了吗”。
她不会拥抱，她只会把我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
她不会温柔，她只会把红烧肉里最瘦的那块夹给我。
她不会道歉，她只会在我出门时，偷偷往我包里塞两个煮鸡蛋。
她是我见过最倔、最凶、最嘴硬的女人，也是我最舍不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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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她问我：“你以后会不会把我送养老院？”
我说：“看你表现。”
她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敢送，我就天天在楼下跟人说你不孝。”
我笑了，说：“那你得先活到那时候。”
她说：“我命硬，能气你一辈子。”
我点点头，说：“行，那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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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妈，吵了一辈子。
但吵归吵，她是我妈，我是她娃。
这辈子，我们就这样了：
她骂我，我听着。
她催我，我烦着。
她老了，我陪着。
她不走，我不远。
我们都不完美，但我们谁都离不开谁。
就像她说的：“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疼，我也疼。”
我说：“那你以后少气我，我怕你疼。”
她“呸”了一声，转身去厨房了。
我知道，她又要给我煮面了，还是那碗咸得要命的手擀面。
我吃了二十多年，没吃腻，也吃不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