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瑟刚搬来的时候,是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他穿着熨烫得笔挺的西装,脚下蹬着淌过泥泞鞋面仍然一尘不染的高档皮鞋。他发型依旧打理得一丝不苟,镜片擦得隐约可见我单薄的身形。
“先生,”我替他收好外套,“房子已经按您的吩咐检查过了,暂时没有蚁虫的痕迹。”
他微蹙了眉,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单纯的回应。“嘿,好极了。现在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和……”他四下看看,眼中泛起一阵恐惧的不耐烦,“这些东西,搏斗么?”
“等我女儿顺利生产后,我就会回来照料的,先生。”我想给他个拥抱,但想起他不喜欢外人接触又作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先生。在那之前,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搬家了。老人家认路是很艰难的。”
卢瑟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他的洁癖比他那对和病毒打交道的父母更严重。我从没想过给一个四岁的孩子送饭时会被质问,嘿,你刚才洗手了吗?
他没有朋友,因为他从不去公园和同龄人玩泥巴堆城堡,他也从不应邀和邻居的孩子去球场玩得满身大汗。他认为那简直和在坑里打滚的猪仔一样让人恶心。
他也讨厌学校、电车、教堂,讨厌一切人多的地方,只因为他摸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人不小心踢到他的裤子。“想想吧,弗莱迪,一个恶心的鞋印,”他常洗完澡,带着满身药皂的味道监督,或者说指导我用消毒液浸泡他外出的衣服,“上帝,谁知道他去过哪里?踩过泛着腐臭的水沟?踢过长着皮癣的癞皮狗?也许他不留心沾到过无知流氓的一口痰,或是一团粪便?啊,还有小巷里行动迟缓被一车胎碾碎的死老鼠内脏?Shit !快换掉这盆水,还有那副手套!你今天的晚饭还没有做亲爱的。”
这成了接下来十年的缩影。
虽然我一度以为他会受不了这个充满病毒细菌的世界。他也许在某堂生物课后再也不敢触碰餐具,以免那些无限繁衍的细菌侵蚀了他的肠道;或是再也不敢去厕所,以免沾上某些难以根除的脏东西;甚至是再也不敢睡觉,以免枕芯里顽强生长的螨虫爬满他的头发……懂的越多,就越难以忍受这个世界。天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或许他害怕割腕的时候浴缸里的污垢会顺着伤口流经他全身吧。
我以为他就要这么忍耐一辈子了。平静直到前一阵本市的一场洪灾才被打破。大雨孤注一掷地下个没完,淹了近郊的一个污水处理厂,上万吨的废水卷携着冲天的恶臭在低地贫民区的街道冲刷,囤积。他开始心慌意乱,连夜托我找到一间高地的住宅,“上帝,这可不行,那滩臭水会把所有老鼠赶到这的!噢,见鬼的下水道,要是我当上市长,第一件事就是重修下水道!天晓得这样的发大水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
我只能安慰道,安心点孩子,没什么会比那个鞋印更让人难以忍受的。
谁曾想,在我照料孕期女儿的时候,竟听闻了他当选市长的消息。听说他花了重金,用在慈善,经济建设,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地方,来为自己赢得选票。他以压倒性的优势,摘下了市长的王冠。或许新的时代要来临了,他将掀起一场来势汹汹的变革。新闻评论员说。是的,我心想,就和他每天消毒七遍皮鞋的决心一样坚定。
一年后,我回到了市里,回到了卢瑟的家。
“嘿,弗莱迪!”一进门他就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想死你了亲爱的,你的女儿还好吗?”
“托您的福,先生,母子平安。”我环顾了一圈,依然井井有条的摆设,但我说不出来,哪里似乎有点不一样。“恭喜您先生,如愿当上市长。您的下水道重修好了吗?”
他走到餐桌旁,端起一杯茶水随手将盖子放在一边,“下水道?噢弗莱迪,忘了那倒霉的下水道吧。”
“可是,您不再害怕那些……了吗?”
“安心点弗莱迪,”他笑着把茶杯放好,顺手揩去了桌上的茶渍,“还有什么能比这城市的政坛更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