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翻开母亲的照片,绿茵下,坐在木椅上的她,面带微笑,双手扶着妹妹给她买的拐杖,照片里的双手,让我心里蓦然下沉,下沉。
拍完这张照片的三个月后,即阴历8.25日上午,她孤独一人偷偷闭上了眼睛,儿女都没有在那一刻守候她,而她闭目前一直是清醒的状态(这些都是从照顾在她身边的表妹嘴里一点点推理出来的),当我紧赶慢赶从京城到赶到她身边时,以是下午四点多,殡仪馆的车也等候在楼下。
我大脑一片空白,唯一念头是我要好好看看她,确认她真的就这样放下了这辈子吗?我清楚的记得我最后的一个跟母亲交流动作是,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丧衣,终于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左手,而手是柔软的,犹如生。我甚至怀疑这还有余温,还柔软的手,怎么会是离去了的人?会不会她只是深度昏迷?二哥轻轻扒开她紧闭的眼皮让我看看,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这一幕,很多时候,我是不敢轻易回顾。总怀疑,我们做儿女的到底为她尽了全力吗?尤其那最后的握手,我握住的是她的一辈子的生活,总让我自责没有竭尽全力给她更好的幸福。
妈妈三十几岁的一场大病,让她不能够到田地里劳作,但家里的一切,都靠她灵活度很高的双手来完成。印象中,除了睡觉,双手就没停过劳作,手背鼓起的鹌鹑蛋大小的筋包,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慢慢消失的,秋天的角瓜倭瓜成熟后,我们放晚学回家,就很少有热锅热灶时,她大把的时间是在掏瓜子,卖掉后的所得,是家里的零花钱,我们的书本费;小小少年的我,已然成为她的帮手了,但我不快乐,回家饿着肚子的时候,我心里是有怨恨的,别人家飘着的是饭菜香,我们家是满屋生瓜的味道。
这场景,重复了多少个秋天呢?手背的包是个验证吧。我不知道那时我有没有握过妈妈的手,但我确实不知她的手是粗糙的,还是细腻柔软的,也没注意过她的手的形状是否好看,只注意了那个包,有着些许青筋。
她剥玉米皮的速度也快,小山一样的玉米堆,大家围坐在四周,她面前绝对会比别人先缺一角,印象里,除了她脚步迟缓,手动绝对干净利落快,有时我想,没有她的双手,我们兄妹四人会不会是惨不忍睹的样貌呢?
生活的辛苦和忙碌,童年少年印记里,很少看到妈妈的明眸一笑,苦哈着脸,加上神经官能症的困扰,于我的看法,她就是坏脾气的,我感知不到她温柔的怀抱,或手牵手的爱意,直到长大,渐渐懂事,才明白,她不是没有爱的能力,甚至说她对儿女的疼爱更深,只是因诸多因素的影响,她是不会放在一些温柔的动作上来表现的。这些迟到的感知,理解,都是日子渐渐平顺了,从娘俩平日里的交流中一问一答,或她对以往的讲述中,我渐渐理解的。
而这个时候,我因一场病,妈妈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披星戴月去医院的路上,马车颠簸着(九零年我待业时,农村找不到汽车应急),我忽然发现妈妈的手非常好看,筋包不见了,十指尖尖如笋,我很想握住摸摸,但从小到大的习惯,我们相互间是不好意思这样的,也许没人理解这样的心里,这是多年没有肌肤之亲养下的习惯,但妈妈好像完全没在意,竟然一路捧着我的手,给我在手上捏着很多穴位,为我止痛,我一路疼痛难忍,可心里超乎寻常的温暖,我忽然发现,妈妈原来是我的靠山,温暖的靠山,每个孩子其实都期望父母的温柔抚摸,我一样需要,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也是这个时候,我也发现,妈妈的手,不但好看,还柔软,真的,一点都没因为过量的劳动而僵硬,甚至当时我摸摸自己的手,都好像没有她的柔软!
曾经,她是个应该拥有更好的生活的人,是有机会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人,但大跃进,让她没了继续读书的机会,凭借初中的文化,当时也是拥有了一份时人羡慕的工作,却因大下放运动,毕业证又被表姐盗用,(她表姐拿到内蒙根河混了一份教师职业),而她从此就被改了命数,跟着爸爸颠沛到了荒凉落后的大内蒙。注定的,时代大潮和人为因素,让她的一生真的无法按自己的想法去选择。
在我们兄妹四人都独立于社会后,相互间都有对妈妈和爸爸的评判,经常听过一些抱怨,包括我也有,有针对性格上的指责;有针对情感上的指责;有性格决定命运的论断;有指责妈妈的性格不讨人喜欢的说法……诸多的评判,在我的事后思考中,心里有总有隐隐的不忍,有时会问,我们的说法,于爸妈公平吗?我们哪个能去设身处地的弄明白当时的情况呢?每每想到以往跟妈妈的争执,我现在有一种罪过感。
扶着拐杖的双手,这张照片,真的又勾起心底的痛。
爸爸走后,从她蹒跚不稳的时候,我每每回家探望她,会情不自禁的拉起她的手走路,小时候的陌生拘谨自然全无了。我经常会仔细打量她的双手,干干净净,十指尖尖,柔软无骨的手,真的不像承担过繁重活计,鹌鹑蛋一样的筋包住过之处。
2014年北京求医问药近一年的时间,我们娘俩是一辈子少有的亲密,我不知她懂得我嘴冷心热的关怀否,但至少,求医路上没有我的手拉着她,她一个人完成不了这个过程,有时我会想,如果老天爷没有安排这段时间让我来照顾她,就算我拿出再多的钱,是否会遗憾很多呢?还有,如果这辈子我都不曾好好拉过她的手,抚摸过她的手,那我此生是不是在爱的感觉里,有一大块缺失?我曾跟妈妈说:“咱俩的手放一起,还是你的手好看,我的手倒像是老年人”。还记得她婉儿一笑,回答说:“我的手是天生的”。
往事历历在目啊。
从灵床上最后抚摸过母亲的手后,此生再无缘相触。
明天,两周年忌日。想起临终时无人相伴左右,想起因为逝去的日子里有
“五”这个数字而匆匆下葬,我的心里又一阵隐痛。
思念无期,以此记叙怀念母亲……
愿瑶池阿母绮开天窗,
给您永远的安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