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过后,田里的油菜簌簌簌地抽出了长臺,有的花蕾攒攒,朵朵争春引来蜂蝶环绕。
雨水过后,荚蒾团团,青色带粉的花苞探出头来,簇拥在白色的花姐姐旁边;小檗树的叶子青一半红一半,黄色垂脸的小花隐没在长长的刺丛里;还有枝头芬芳的李花,略微羞红的小脸配上纤纤的黄蕊,好一个对镜贴花黄!
麦粑烧火、麦粑烧火~
远处传来了鸟儿的歌声,阳雀也不甘示弱,对起了山歌:哥哥吃摇会,嫂嫂……
淑莲翻译着鸟儿们的唱词,尽管没了以往漫山的荠麦青青,没了旧时轮流互助的摇会嚷嚷,可鸟儿却不因山河的改变世事的变迁而忘了唱响节更。
祖先们把每座山头每片树林每个河湾每块田地都起了名字:垭口、罗淙、潭湾、白鹭顶、大林下、参地湾、冒水洞、老林沟、仙生崖……每个名字都有自己的含义和特征,向阴或向阳,高垅或低洼,泥沙或红壤,这片有马兜铃那片有豆滴菇,这片有薤白那片有鱼腥草,这片有香花子那片有泉水叮咚。常常想,也许自己都会让自己失望,可土地不会!它是四季的信使,它化腐朽为神奇。
小时候,我以为大山里那颗五百年的老树就是最长寿的生灵,大全说,‘最长寿的是土地呀!你看,水淹不了它,火烧不了它,被淹过烧过反而更肥沃。’可它不是活的呀!‘怎么不是活的,把种子埋在土里,它会生根发芽还会开花结果!’如果它是活的,为什么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长大……我和大全的争论永没有结束,他常常争到面红耳赤,以前害怕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便不敢再继续往下争论。可如果有他的长辈在场,我一定要做最后结辩的那个。况且现在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已经震慑不到我了,便改了人身攻击,看吧看吧,就事论事不行就论人,不过他认为可以戳中我痛点的观念在我来看却无关痛痒,无非就是权势名利财富一类。有人说,你何必要跟他争个输赢,有意思么?没意思,可这是我们唯一的沟通方式。
淑莲养过小猫小狗鸡鸭鹅猪兔,曾祖父养过大水牛,爷爷养过鸽子和蜜蜂。我呢,学着养过秧鸡、青蛙,可它们都想办法逃走了,我还养过蝌蚪,尽管每天给它们换上喜欢的稻田水和浮漂草,可它们愣是横竖不长甚至郁郁而终。我以为能给的最好的,其实是它们不需要的,它们需要的是自由、是大地母亲,而不是我们的爱心泛滥多此一举。
如今,过多使用农药使鸟儿疲于找食甚至死于非命,过度砍伐森林使鹰巢无处安放动物无处安生,总之,我们越舒服越贪婪,动物们就越窘迫越绝望,人类毁了它们生活的家园,却还以吃野味为奇。我们就像争抢母爱的子女,不停地索取,身心疲惫的是我们的大地母亲。土地被剥去外衣再被灌上农药,已经模糊了它当初的模样,我的山地瓜呢?我的野草莓呢?土地妈妈已经失去了跟我们变魔术的精力。
同样被我们对待的也许还有静好的岁月,健康的身体和平淡的日子。
镇上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儿子在上大学,日子也还过得去。可昨天喝了百草枯,还在自己手脚上砍了数刀,最终抢救无效离去。据她丈夫回忆,她前段时间摔了腿,昨天她干活后身体不适便说回屋休息,想必是久治不愈的腿伤复发疼痛难挨,便发生了那轻身自残的惨剧。有时候身体的疼痛也能要了人命。我们意识依恋着身体,我们生活又怎能离开大地?我们从大自然里提取需要的东西,然后加工消费,最后又一股脑儿地倾泻于大地,让它自己吞噬我们贪婪酿造的垃圾渣滓,好像大自然不会说话,我们便默认为它不在意,这种默认,也成了冷漠的帮凶,恶劣的催化剂。
镇上还有两老,儿子十八年前外出务工,从此再无音讯。没有电话没有书信更没有回乡的身影。后来,有人说在成都见到一个人像是他,于是两老便辗转到成都边打工边找儿子。据说当年儿子出门前母亲与他怼了几句,两老也许悔恨过,也原谅过,更多的是期盼过。可是,诺大的城市圆不了他们一个小家的愿望,灿烂的霓虹也照亮不了他们心中的落寞。在组织的建议下,去年年底老两口把失踪十八年的儿子户口注销了!
就在前几天,他儿子回来了!因为这次疫情隔离居家,复工又需要实名登记,他那早已过期的身份证不能用了,在城里寸步难行。出门前是二十岁的少年,回家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年纪,自家的门庭已不识,乡音倒留了几分。这个气,怄得够长,也够五味杂陈。
还有一个因为过期身份证而‘失踪’回乡的,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也是外出务工,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已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组建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没人认出迟迟归来的他,因为他的妻子早在他离开的第二年上房梁取腊肉时摔死了。你以为可能为你守候的人,他可能等不到那一天!
当时只道是寻常,寻常到让人麻木,我们希望在一平如镜的水面上吹起一丝涟漪,叠起一缕波澜,可殊不知,它也有可能是惊涛骇浪,就像这场全国蔓延的疫情,对病毒的诚惶诚恐,亲人爱人的至亲至疏,人性的坚强懦弱……蓦然回首,寻常的日子也隐没在了灯火阑珊处。
梁任公说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可我那特立独行的小舅说,若干年后,他希望自己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平平庸庸,但平平安安地过了一生!
渡水复渡水,看花还看花。
春风江上路,不觉到君家。
暮色霭霭溢开,像炊烟般填满了天地间仅存的余光,蜜蜂蝴蝶回家了,白鹭阳雀也归巢了,大地像是睡着了,可是我知道它没睡,特别是那樱花儿桃花儿李花儿,此刻正在悄悄绽放吧,花开无声而风送香来。也许,平凡人似这春花,在看不到它的人眼里它什么都不是,在看到它的人眼里是倏忽的灿烂,可他总在某人的心脾里,留下了一缕香。
他们平凡吗?秋会给出答案,只要他们深沉地爱着大地。
二零二零年二月初四 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