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只有失去至亲的人,才能品咂出这句话的哀痛吧?
几年前,朋友在黄河路一家生意火爆的小吃店吃饭,对面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她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和朋友拚桌就餐。朋友看着看着,忽然泪如雨下,那口饭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老太太慌了,忙问她怎么了?朋友想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妈妈还健在,真好!真好!”,但她只是摆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 ”。就在这之前的几天,朋友的母亲刚刚被确诊为肺癌。
朋友在下班的公交车上给我讲这件事,我的眼里热热的,有泪水想夺眶而出。从2012年的5月到2018年的5月,六年过去了,疼痛犹在。这些年来,我每年暑假都会带妈妈到处去旅行,深圳、香港、杭州、青岛、丹江口……。在每一个陌生的城市,我都忍不住想,如果爸爸能一起来多好,他那么喜欢旅游,他一定会拿着我冲洗好的照片,给村里的同龄人看,告诉他们那些地方景色如何怡人,与这个北方的村落多么不同。
2011年11月中旬,我们姊妹五个并肩站在新乡市三院那间光线黯淡的医生办公室里,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谁是老大”? 我看到,大姐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刚刚入秋,这个房间里就有了冬天的寒意。听到“肺癌”这个词,我的意识瞬间有些恍惚,仿佛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人还好好的,只是有些嗜睡,怎么可能是绝症呢?
据说,肺癌病人如果治疗,可以撑半年,不治,只能撑一个多月。之后半年,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求医问诊的道路。
大家自觉进行了分工,我和二姐是教师,周末有时间,我俩周末来看护。大姐和四姐时间相对比较自由,她们平时过来。三姐眼睛不好,只在替换不过来时,临时来顶一顶。妈妈腿不好,白天可以来照看着些,但是打饭、找医生、夜间看护,尽量不劳动她。以前朋友们经常开玩笑,说我家是“五朵金花”,还戏言我爸当年一定怀有“某种坚定的信念”。此刻,真是感觉到了人多的好处。我身边的很多朋友,父母住院时,只能找看护。我家因为拥有人力资源优势,勉强能替换过来。
看护的主要任务是看液体,每天要输很多瓶药,你必须时时看好,以免回针。我有时觉得无聊,会看些杂志。大姐总是不放心我,“你可别光顾看书,一定要看好液体”。每天看护士给爸爸扎针,到后来两个手背都是针眼,已经很难扎进去了。爸爸是一个比较坚强的人,也被扎得呲牙咧嘴。最后,只好用“留置针”,这样就不用每天受罪了。13年初,我得了慢性阑尾炎,医生让输水,一针下去,我的泪就下来了,医生觉得好笑“这么大个人,扎个针都能扎哭”。那一刻,我忽然想到,那几个月里,爸爸差不多每天都要挨这么一针。
白天好办,难熬的是晚上。一个房间里三个病人,没有陪护床,我把一些孩子玩的塑料地板简单拚一下,或者干脆铺几张报纸,旧被褥铺上去凑合了一晚又一晚。每个病人都有一两个陪护的家属,半夜的时候,总有脚在你身边来来去去。
在医院的日子,体力上不算太劳累,但是心里很煎熬,你眼睁睁地看着至亲的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生命力从他身上一点点流失,你却无能为力。
半年的时间,我在郑州和新乡之间来回奔波,每周四下午找领导请假,赶到新乡,周日下午再赶回郑州,晚上还要备备课。那年偏偏接了一门让人头疼的“广告法规”,第一次上,又没有太多时间准备,讲得乱七八糟。多年后,还觉得很对不起10广策的学生。那个性格开朗的女班长不解地说“老师,你总说这门课讲得不够好,我们都觉得还好啊,还有互动,还有案例”。那个总坐第一排的男生,看我进教室后不停搓手,直接把他装满热水的杯子递过来“来,老师,暖暖手”。每次去教室的路上遇到班里的男生,他们总把我的包抢过去替我背着,然后夸张地说老师你的包儿真重。那年的5月,这个班的毕业聚餐结束后,一大群人前呼后拥送我到公交站牌,那时东区的晚上人烟稀少,他们一直等到我上车了才走。在那个艰难的过程中,他们给了我很多的温暖。
这半年里,我们也在不停地求医问诊。每一个癌症患者的家属,都存有几分侥幸心理:如果我们找到更好的医院,更好的医生,也许,也许还是有一分希望的吧?大姐在这方面最为积极,新乡是个小地方,郑州的河南省人民医院应该更权威吧。大姐让我拿着新乡医院拍的片子,去省医找人看看。我辗转托人,拿片子找到省医的一位专家,对方的说法和新乡的大夫一致。这期间,大姐想让爸爸转到省医来治疗,我看到省医的病房已人满为患,病人都住到走廊上了。爸爸在新乡,我一个人来回跑就好,如果在郑州,那她们所有人都要像我这样来回折腾。我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反对,新乡的医生让大姐必须送一个标本来省医检查,她和四姐跑了一趟后,当即表示不能来郑州,说没想到我家离省医居然这么远(这点距离在郑州真心不算远了),太不方便了。
西医无效,中医也许会有点用?老公的同学介绍了一位中医三附院的大夫,二姐和三姐夫把爸爸送过来,我在诊室外面排队,轮到我时,医生看了看片子,问病人在哪里?听说就等在外面,医生马上压低嗓门问“病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吗”?我摇头,心里有些悲凉。简单地望闻问切后,医生开了很多中药材,下午才能取。中午,我带大家去吃烩面和饺子,那时,爸爸的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吃完饭需要休息。我们按饭店小姑娘的指点,走进一条小巷,原来是都市村庄里的一个家庭旅馆。房间温度很低,爸爸撑不住倒在床上就睡了,二姐一直下去问老板,你们的空调为什么不会制热?多年后,想到这个场景,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明明旁边就有条件更好的宾馆,我却想把钱省下来看病用……
后来,大姐听说北京有一个女医生,是治疗肺癌的专家,治好了很多病人。她自己工作繁忙,就让我上网去查资料。我查到这个专家只在周二和周四两天坐诊。于是,大姐夫和四姐夫被派到北京,他们提前12小时,周一晚上7点钟就去排队,周二早上7点钟开始挂号,医生一天只看5个新病人,他们刚好排到第6个。第二次,周三早上7点钟他们就去排队,提前了24小时,他们前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条板凳。周四早上7点钟,开始放号前,来了一个人,声称这个板凳是他的,他是第5个,他前面还有4个人。两个姐夫一看,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黄牛,也知道医院的保安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医生一个号300元,他们炒到1500,如果想看病,只能从他们手里买。两个姐夫无功而返。
大姐又说这个医生平时也到一个诊所坐诊,诊所的号相对好挂。我在网上查来查去,还真查到了挂号电话。当时,爸爸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自己走不成路,需要人搀扶。那两天我上班,不知道大姐和四姐是怎样艰难的带爸爸坐火车到北京,又辗转找到那个诊所,这其中的困难,我无法想像。爸爸后来说,医生也只给他看了五分钟。他后来很讨厌喝那些中药,极苦极难喝,最终他也没有吃完那些药。
过年时,爸爸回家呆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他最疼爱的外孙突然说“姥爷,你的头怎么黑了?”。我们一看,真的,化疗让他仅有的一点头发完全脱落,露出的头皮,已经转为黑色。那是他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
自始至终,我们对他隐瞒了真实的病情。有时我也疑惑,他会不会猜到了一些?爸爸小时侯得过一次重病,除了请赤脚医生看看,没人想到送他去医院。当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时,大伯周末从新乡下班回来,坚持送他到新乡三院。06年心梗,也是送到这家医院后转危为安。所以,他特别信赖三院,总觉得这里能治好他的病。
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知道肺癌会转移,病人会无比疼痛,犹如身在炼狱,我一直很怕那一刻的来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过程充满痛苦。同事的公公也是肺癌,老人退休前是一位铁警,破获很多重大案件,性格非常坚强,到最后,也难以忍受那种剧痛。她所描述的场景让我由衷害怕。所幸,在肺癌转移之前,爸爸的肺间质纤维化先行发作,使他最后免于忍受那种痛苦。
这些年来,我常常忍不住会想,为什么爸爸会得肺癌?答案只有一个:香烟。在医院时,我认识了很多爸爸的病友,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叔叔,性格极其开朗,儿子大学还末毕业,他却因肺癌住院。刚入院时,他笑着说,医生断言他每天两包烟的历史,不少于十年,每天一包烟的历史,不少于二十年,还夸这个医生真神,猜得太准了。这个病友和妻子非常恩爱,妻子把他们在新乡市唯一的一套住房卖掉,用换来的钱去北京371部队给他做手术。最终,也没能挽留住他的性命。他的妻子中年丧夫,而他们唯一的儿子,刚刚成年,就失去了父亲。
妈妈说,以前爸爸不怎么抽烟,生下我之后,爸爸想要儿子的心愿彻底落空,才爱上了抽烟喝酒。小时候,我很喜欢读节约的故事,据说一个卖油郎的妻子每天从丈夫要卖的一坛油中舀出一勺存起来,过年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妻子拿出平时攒下的一坛油让他去卖掉,于是全家欢欢喜喜过了个好年。我大受启发,开始每天从爸爸的烟盒里抽出两根,等他断烟时,再得意地拿出来。后来,这成为我们之间的一种游戏。
刚上班时,我回家经常给他带烟,有一次大姐听到爸爸向别人夸口,说过年我给他带了七条烟。我听了,心里居然还蛮得意。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当初!
为什么女人也会得肺癌呢?那是因为油烟。无论时代如何变革,家里掌勺的还是女性居多。所以,如果心疼你的妈妈,给她买一部好的抽油烟机吧;如果心疼你的妻子,就主动去厨房帮忙炒几道菜吧。那个明知油烟不好,还心甘情愿守在厨房烹炒煎炸的人,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年少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听甜言蜜语,现在才明白,多少甜言蜜语,都不及对方为你精心准备的一顿晚餐。
教学楼的走廊上,经常可以闻到烟味,女卫生间的地上,偶尔也能看到烟灰。上课时,我假公济私,给学生看好多禁烟的公益广告。这些广告喜欢采用“恐惧诉求”,强调吸烟带来的可怕后果。他们常常也就当作广告看看,有的男生下课后走在路上,就又叼起一根。只有一次,一个女生看了一组“Your body is your home”的广告后,忍不住惊叹,说这太可怕了,要回去劝自己老爸戒烟。那一刻,我心里有了小小的安慰。
一位英国人说“有了香烟,英国才有了哲学,才有了文学,才有了艺术,才有了深沉与冷静”。这真是香烟最好的广告。
也许,当你在肺癌病房呆过半年,亲眼见证肺癌怎样将一个个家族拖入绝望的深渊,你就不这么想了。要知道,有了香烟,就有了眼泪,就有了心碎,就有了绝望,就有了生离与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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