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题目,我想到“师承”“传承”两个字,学医以前,我只从字面上理解它,并不知道它对一个人思想和行为的影响。进入医学院以后,医学生的日常训练让我逐渐理解“承”的意义,并在某些方面,把生命中重要他人的某种精神摄入自己的身体里,转化成血肉的一部分。
读书时,上系统解剖课,第一次用大型动物做实验,每个小组发一条狗,解剖老师郑重其事地说:“一会给狗做一个胃穿孔,做完试验,狗要活着回到试验台上,否则,每组罚两千块,你们要想想,狗没了可以赔钱,人没了就是大事,罚钱不是目的,记住,生命无价。”时隔多年,我清晰地记着那个上系解实验课斜阳照窗棂的下午。
第二位让我感受到传承的力量的是我的大学时的心理启蒙老师郭会芹老师,现在70多岁。她退休前是学校学生科的科长,退休以后被返聘回来给学生带心理课,我在学生会混社团时,她是“心理咨询联络部”的顾问。工作中一来二去熟悉后,她顺道邀请学生去家里吃饭,某次去她家,中午时间,中央十二套正播《心理访谈》,2006年,心理访谈刚开播,杨凤池和李子勋老师交替做嘉宾主持,我看一集就上瘾了,为了蹭《心理访谈》,隔三差五去郭老师家溜达。吃饭间歇,她讲学校的各种事情和优秀学生的事情,也教导我一些当时在学生看来很潮的想法,例如,“上大学最重要的不是学习,而是培养一种思维方式”,这在一路应试教育,挤独木桥才勉强上岸的我看来,简直是颠覆三观。我听得着迷,就经常向她求教。郭老师给我讲上届的一位优秀学长的日常思维习惯,说他常鞭策自己“不要为做不成事情找借口,要为能做成事情找方法”,琐碎的交谈中,我好像也隐约找到了某些自身迷茫困惑的答案。
多年后,我从事心理咨询工作,想到学校的那段时光,郭老师就像我的心理咨询师或人生导师,让我在自由生长的黄金时段没有把所有时间用在泡网吧、压马路、逛街、谈恋爱上。
渐入中年,我依旧认为「人生导师」在一个人的成长体系中是重要的,人靠自己的实践和思考完成对自我的认识,只是一部分,还需要接受环境和他人的影响和反馈,看到的自己才更接近「自己」的真相。不接受他人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很难影响他人。
按弗洛伊德的说法,人的一生在六岁前就大致成定局,不过,看上去大局已定的画框在后期发展里,也在不断被环境中事件、际遇、重要他人打磨、修改。
对初出茅庐的毕业生来说,初入职场的头几年,他人的影响尤为重要。我第一份工作中的同事们很照顾我,几个女人们在一起玩得很好,像姐妹一样。无论在专业上还是做事方法上,他们都给了我极大的支持和帮助。
后来,我自己琢磨每换一个新环境,环境给予我的接纳、善意和友好,大略源于我残缺的肢体带来的自卑感以及在成长中为弥补它所发展出来的内在特质投射出去,和他人相互作用发展出的投射认同机制在起作用。
一个人与环境发生的交互作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组织环境的方式。我从小因个人际遇在「被照顾」中长大,「被照顾」也成为我需要与之和解的主题之一。如果说,第一份工作是一个偏“母性”的环境,其中充满接纳、包容、支持、理解,那么第二份工作就是个“父性”环境,随处可见的规章制度和人际关系间的暗潮汹涌。我像刚从殷夫人肚里怀胎三年初入人间的哪吒,哪里受得那种约束和内耗,有时间还想四处撒野找点乐子,虽有些许成长空间,但在我的朋友离开后,就有种“老子不也玩了”的愤怒感。从进到出,一年时间遍离开第二个主家。
2015年离开后有段时间,心中还有不少抱怨,觉得老板对玩伴不公正对待,到2017年底,才想明白,那才是大多数职场的常态,在众多的俄狄浦斯三角中厮杀,而我只是心理水平发展不够,内在一部分还没有发展到认识、接受、进入三元关系的规则中。
2015年跟着Z老师在医院进修一段时间后,年底来到现在的单位。跟Z老师是亦师、亦友、亦上下级,听上去就很复杂。任何一段关系的内在都不断地在「融合」与「撤退」之间来回摆荡。刚孵化成人形的哪吒既想探索外在世界,还离不开母亲的“安全港”,我便是如此,工作中,常在听自己的还是听Z老师之间来回纠结,消耗体力和心力,有段时间还是看动不动朝他发飙,好在这是个有很厚心理咨询临床功底的老板,对我的投射不接招,也正是这种不接招让我在肆意投射了很长时间的敌意之后,启动一部分反思功能,回看自己,反思关系中来来回回的复杂机制,也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让我想起一段话:
「咨询师在来访者无情的攻击和使用中存活了下来,来访者发现咨询师没有被自己的敌意打到,于是,也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坏,并且在攻击咨询师之后也存活下来」
由于2015年以后,我一直在一个地方工作,与其中每个人长久的互动过程,一定程度上也让我内在不稳定的因素逐渐稳定下来。这时候,我好像才有底气说,我是个搞临床的心理咨询师。
再下来,对我有深刻影响的便是我的体验师。2017年初和她建立咨访关系至今,让我在女性之间深刻的关系中,逐渐从「被照顾」的融合状态撤退,开始进入个体化阶段。这是一段漫长而深刻地内在体验,我在[对个人体验的体验]中有记录。
咨询师在个体咨询工作中,唯一能用的工具是自己,打磨、刨光自己的过程漫长、琐碎、多元。借用Z老师的口头禅,就是:「好着呢」、「别着急」、「慢慢来」、「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