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那二百多户的村子里,有三个哑巴,其中年纪大的那俩是亲兄弟,另一位,是个比我大三四岁的超级帅哥。
说来奇怪,在不算太小的村子,三个哑巴居然是邻居,两家中间隔了一条很窄的胡同而已。而我家,离哑巴兄弟家,也只有一户之隔。地理位置,注定了我家跟三个哑巴之间,有着比别的乡邻更密切的关系。
年纪大的俩哑巴,我不知道叫啥名字,从我有记忆起,村里人都喊他们“大哑巴”和“小哑巴”。
哑巴兄弟是村里的五保户,大哑巴年纪比我父母略小几岁,小哑巴又比大哑巴再小几岁。他俩个子瘦小,长得很像,有点人类未完全进化好时”类人猿”的模样,村里的小孩子见了会害怕。除了年龄差距,他俩性格上也有区别,大哑巴更朴实,小脾气也多一些,小哑巴更爱美,他总是蘸着清水,把头发三七分,梳得溜滑,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发型在农村相当的标新立异。
五保户吃喝都由村里集体承担,没有田地可耕,哑巴兄弟俩除了吃饭睡觉,没别的事可做,无非夏天树底下躲个阴凉,冬天暖阳下晒个洋洋。
他俩时不时来我家串门,打着手势,露着满嘴的牙床笑一笑,然后在炕边倚着墙坐一会儿,碰见我时,会拿手在我的头顶比划,嘴里嘟嘟囔囔,说我又长高了。他俩偶尔在我家碰到一起,就会互相嫌弃地翻个白眼,撇撇嘴,先来的走掉,后来的留下。兄弟两个,朝夕相处,也相爱相杀。
农村分田到户后,我们兄妹四人都上学,父亲在村里当村干部,占用很大的时间和精力,母亲一人忙不过来,有时会去找哑巴兄弟帮着锄锄地、拔拔草。记得有一年暑期雨水多,果树底下的青草蔓延成了一片草原,母亲有更繁重的农活要忙,就安排我“带领”哑巴兄弟,在我家的果园里拔草,我跟他俩也算是在同一个战壕奋战过几天的兄弟。
母亲极善良,从不白用哑巴兄弟干活,放工回来,总是把他俩请上炕头,好饭好菜伺候。平时做了小豆腐一类不常做的菜,也会差我给他俩送一点,给他们换换胃口。八月十五和过年,母亲会去小卖店买两瓶酒,再从家里拿一点稀罕东西,送给他俩,以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我家的帮助。
我一直以为哑巴兄弟没有别的亲人,直到有一年,他家突然多了一个清瘦的白胡子老头。从此哑巴兄弟家热闹了起来,炕上总是坐满老人,听白胡子老头讲故事。没几年,白胡子老头像得道的高僧一样,坐在炕上讲着故事就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前些年才听父亲说起,那个白胡子老头是哑巴兄弟的亲爹,以前一直住在东北的另一个儿子家,年纪大了思乡,才回到我们村。老人是抗美援朝的老兵,肚里有文化,又见多识广,所以大家没事都爱去他家听奇闻异事。
另一个年轻的哑巴,叫“长征”。长征身材修长,英俊阳光,又心灵手巧,深得大家的喜爱。他站在那,笑嘻嘻,任谁都看不出他是个聋哑人。他不忙的晚上,会溜达到我家,加入到牌局大战中。别看他没上过学,但干啥都透着机灵,那时村里流行“打够级”,因长征牌艺精湛,懂得运筹帷幄,大家伙抢着跟他做“同帮”,而他的“对门”,在开局前就会长吁一口气,势头不自觉矮了三分。
长征的父亲是村里的铁匠,长征从小就跟着父亲练就了一身打铁的好手艺。他家南屋,就是打铁铺子,村里年久失修的锄镰锨镢等农具,在父子俩一人轮一下大铁锤的“叮叮当当”声中,重新焕发光彩,长征的健康体格,也随着叮当声,愈发健美。
长征平日在家打铁,逢集就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炉灶去集市上边打铁边揽活,等把农具修好,下一个逢集日再拉到集市上,顾客会自行来取。
俗话说:世上三般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尽管穿着又厚又脏的打铁围裙,做着老话里最苦的行当,长征的俊美和机灵,还是引起了周边村子姑娘们的骚动。但毕竟是聋哑人,生活起来还是有诸多不便,不但女孩的芳心萌动,会被父母压制,长征的父母,也会从中阻挠,直到一个腿有轻微残疾的女孩找上门来,双方的父母都松了口。
长征婚后,夫妻恩爱,不久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似乎人生无憾。他打起铁来更有劲头,脸上的笑更灿烂。
我婚后偶尔回老家,会路过他家门口,每每碰到长征,他都亲热的啊啊啊地喊叫,会指着他身边玩耍的小儿跟我炫耀,那情那景,让我心头暖暖的,有流泪的冲动。
长征的弟弟跟我是小学同学,几年后跟别的同学小聚时,聊起长征弟弟,说起长征,我听到了一个遗憾的消息——长征媳妇死了。
据说,长征媳妇因为腿有残疾,从小苦闷酗酒,脾气也被母亲纵容得有点矫情。她在一次回娘家时,被母亲唠叨了两句,一气之下,喝酒过度而死。
长征媳妇的死因,经过口口相传,真实性已不可考,但死是事实,长征的落寞也是事实。我再次看到他,他已两鬓斑白,眼里不再闪着欢快的光。他还会笑着打招呼,但精气神与以前完全不能比,他不再英姿飒爽,他老了,矮了。
算起来,哑巴兄弟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健在,如果活着,他们丑丑的模样,应该已被岁月镀上了慈祥和柔和的光芒吧?而长征,我多么盼望他能走出阴霾,热情拥抱生命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