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的村民文化,像那时冬日里的衣裤,烂棉絮飞扬,既单薄又破旧。农闲时节的晚上,村民百无聊赖,拉家带口的女人们捻绳、上鞋、打碳、掏灰……,精力过胜的男人则聚在一起侃山、打赌、爬墙、听房……,偶尔有耐不住寂寞的青年男女,会扯出点儿风流韵事,贴在长嘴的舌尖上复制、放大,吹进老人的眼白里,酿成鄙异,钻在光棍儿的被窝里,长出风花雪月。
然后,就来了瞎子(老家俗称,并没有歧视盲人的意思,下同)戏。这种掉着土渣的乐,像开在农闲时节的狗尾巴花,瑟瑟地从云中摇出月牙儿,让人们咀嚼出草根的味儿。
瞎子戏子大多是瞎子,偶有一位也是睁着半只眼,便成了舵。瞎子戏子中有男有女,对事业很执着,不爱说笑,行为矜持,衣服虽如时代一样破旧,但却干净,每次出场前,必先整衣冠后方正襟危坐,甚至女戏子登台前还用奢侈的“胰子”洗把脸,那香味会随着鼓点在人群中穿行。这些都令我不足十岁的心不免一揪:身已如此,心却依然。
瞎子戏不登大雅,不上专门的戏台,只择一高处,讲台般大小,或围一圈,吊几个马灯,煨一堆碳火,火上搁一把吐气的壶。盲人所用乐器大多是二胡、唢呐、快板、鼓和板,板是指挥,占据中间,起板落板,全听它,打板的人腿上也同时绑个快板儿,像流传在陕西地区的说书。把“有板有眼”这个词用在瞎子戏里再合适不过了。
瞎子戏不用预先订曲目,由观众愿望,随时随地,有邦子、二人台,有歌曲。唱到一半时,观众不满,就停下来,另唱一曲。二人台在瞎子戏中比较鲜活,唱词随性,而且男女相伴,说唱结合。记忆中最打动我的是一出《方四姐上吊》,说一于姓书生,娶妻方四姐,受婆婆、小姑子刁难,纺线推辗,十二月都忙,但各月有不同的忙。夜夜累,盼天明,天明后不得喘,又盼天黑,夜色里,感动神鬼,土地爷、判官、小鬼咸来帮忙,无济于事,苦难无遁,时时叠加,以死相解,三尺白绫,上吊身亡,偶遇盗墓贼,得已解救,四姐生还。后苦尽甘来,因果报应。那则故事像流行的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国产片《一双绣花鞋》、《苦菜花》一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按了个钉子,钉子上挂着装满恐惧的袋子,随空洞的黑夜飘忽。
《方四姐上吊》情节凄苦,但唱腔诙谐,特别是鬼魅有情有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喜剧结尾,让我温暖。明朝大儒王阳明先生说,“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从瞎子戏中也能得到禅悟,却是始料未及的。
台下有人喊,“来个荤的”,光着腚的小孩也跟着起哄,喊声沸了,就来个荤的,一般是“我的大娘呀”这一段,说的是某女子被匪兵强暴,将其遭遇和大娘诉说,黄色细节很艳,大家在哄吵声中,黑夜更黑了。
晚上,瞎子戏子寄住在孤寡老人家,大队每顿饭按人定量,一场声嘶力竭后,人均收入约5角钱,头儿还要剋扣一部分,那时,一碗汤面也就七、八分钱,算是解决了温饱,比沿街乞讨荣光而尊严。第二天走的时候,生产队用驴车送,但只到邻村村口,因为惧怕此村不要,再往彼村。小时候常提着心,如果真的不要,怎走?剋扣后的钱还够吃一碗面么?
瞎子戏子们在白昼的黑夜里孤单着,在黑夜的白昼里喧嚣着。 瞎子戏是农人在忙里偷闲里的小小绽放,是光棍儿碗里的一小勺醋,是怀春的黑夜酌吟的一杯小酒。
风停树静
201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