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我是农民。当“农民”成为骂人的语言时,我接过父辈的犁,吆喝着黎明的太阳,从农家子弟成了农人。
鸡鸣三遍,村庄还在雾气里,一盏盏橘黄的灯亮了,一股股浓烟冒出了窗,炉子里的柴火熏照着年轻稚气的脸。一罐罐浊黄的茶水在流长中拉开了东方的鱼肚白。两头驴并排站在槽口,大口大口地爵着玉米棒子,为一个早晨的辛苦打底。每天早晨总是奶奶先起来喂驴,然后叫醒我,就在这早晨惺忪的朦胧里看到我肩头摇曳的责任。当我把一罐罐茶从浊黄喝到淡青时,一天的希望跳在草帽上,我抓起草帽,哼着歌,收拾鞭子、套绳、犁......赶着驴,听着叔辈们的吆喝,微笑洒在拉满驴粪的路上。
驴熟悉家里的每一块地胜似我,它们总能准确地站在地头。在地头,我看到了死去的爷爷,卖走的牛。犁地边总是很费力气,蛮横的冰草老是将根从地边伸到地里,并抱成一团。犁地边就是要将冰草根一一挑起,然后扔下崖,让他们万劫不复。但从爷爷到父亲,再到我,他们依然顽强地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也许会因为失去它们,我们就找不到活着的成就感,甚至是理由。两三个来回,地边犁开了,我已经满头大汗,驴也气喘吁吁,犁不说话,我想它也一定脖子疼。
犁完地边就好犁了,驴总是很自觉地赶着自己的路,犁欢快地穿越在沃土中,将一茬茬麦根翻倒、淹没。我觉得我就是国王,掌管着这边土地,驴子是我的大臣,犁是我的法律。当麦子上场后,麦根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就像农村里的老人,一旦抚养大了自己的孩子,一旦孩子成家,而老人一旦不再有能力劳作时,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如果在存在,就是与苦难同行,面临人生的最后一次炼狱。所以,必须把他们这些残叶连同杂草连根拔起,深埋地下。有时候想,不正是我的长大,一步步将爷爷推向生命的终点,那么麦根也是自己把自己送到生命的尽头,而从来没有过怨言,这可能就是生命的内涵吧!
一步连着一步,成片的麦根没了,虽然他们还泛着梦的光泽。也总有一两根不甘心地固执地跳在历史的外面,就像不肯退位的老皇帝一样,或许是,在严惩的法律面前还是有漏网之鱼吧!然而,他们毕竟走过了自己的季节,演绎完了自己的一生,固执是无用的,只能激起我的愤怒,更加灵活地摇动着犁。
公路上的第一趟客车已从乡村驶往县城,路过村子的一声长鸣里还有浓浓的乡音,驴很自然地站住了,每每第一趟车走过村子时,我们就休息一会儿,渐渐地,已成习惯。我总渴望车子能在村口停下来,最好上去几个人,虽然乡亲们去不去县城与我无关,我还是希望每天有人去县城。就是这些车,每年把我的父亲在正月送到远方,在年终送回村子,这些车子载着农人的希望,这经济的社会,钱可不能少啊!各地的犁相继停了,开始上下打招呼,也有人跳下自家的地界,去和邻国的国王会晤,啃着干粮,比着收成,偶尔也露一些自己的经验,然后相互推让着吸足烟,把一身的疲倦吐出去。我没有干粮,也没有人送干粮,我也不会吃烟,更不会跟祖辈说话,于是就蹲在地头,毫无目的地看:远处的小山一个连着一个,没有尽头,连天上的云似乎也倦了,懒洋洋的。其实那不是山,初中地理书上关于丘陵的照片根家乡的山一模一样,我想该是丘陵吧!从山顶到山脚,一层一层都是地,排的很整齐,地都很平,这是年年农忙之后,土改形成的,肯定撒了不少的汗。如果人死了还有一点什么的话,说不定我的祖先就站在这块他曾洒过汗水的土地上,微笑地看着他的子孙耕耘,想到这我不由地感到自己的伟大。远山上清晰的小路弯弯曲曲很白净,一个山与一个山是那么的相似,以至于走到那个山,都觉得没有走,就像父亲年年出去,年年还得回来,家也不曾富过。
日起三竿,我脱掉外套,只留一个背心,我喜欢太阳晒黑我的肩膀,胳膊,让它们显得更加有力量,从而赢得大人们的重视。可再脱,人乏了,驴也乏了,毛尖有汗珠,但还得坚持,只不过犁得就不细了,许多麦根露出来了,我亦顾不上管它们了,只是使劲记那些学校中的趣事,提提自己的精神......
终于,地犁完了,取下所有的套绳,驴子静默了一会儿,甩甩尾巴,赶走几只蝇虫,鼻子“嘟哼”一下,去地边吃冰草了。我用冰草根把犁上的土擦干净,把套绳系好,脱下鞋,倒尽鞋里的土,拍打外套上的土,然后一股脑全扛在自己肩上,赶着驴,回自己的家。
路上,回忆犁地的经过,觉得就如同我的读书一样,开始豪气冲天,志向远大,漫漫地一天天混开了,最后,草草收场。我想,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不能彻头彻尾地干一件事,心中不免一丝忧伤。猛地,路边窜出一只黄鼠,顾不得看我就跑进了洞,记起儿时阳他们的情形,不由又忘了忧伤。
鸟儿已在艳阳下不叫了,玉米叶开始卷起来了,一滴滴水柳树上掉下来,砸在头上,如同责任的音符。我看到已有炊烟的村子,寻找着自己家的烟囱,我想,城里的人困了找不到烟囱还是有点不好,而我找到了烟囱但它却没有冒烟......
人啊!咋就说不清楚呢!哎,又一个干燥炎热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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