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草根记事(十)--------麻将铺老板蒋光光

成都草根记事(十)--------麻将铺老板蒋光光


        蒋光光的原名是蒋光辉还是蒋光荣已经不可考了,即使现在去问当年的房东樊姆姆,她可能也只会狠狠的吸一口眼,故做沉思状后道,“那个窝囊废,他不叫蒋光光还配叫啥子!”樊姆姆的话固然偏激,但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

       在樊家租住的那段时间,樊家底楼的铺面一共换了三家生意。才搬去的时候,楼下是个体育用品店,靠着临近体育场和一所中学的好处,生意很是红火,后来说是有亲戚在青海淘黄金,一家人才收拾了家当去共同开发大西北。离开的时候,楼下是一家小药店,一对从某乡村卫生院辞职的小夫妻开的,趁着那几年医药行业管理不规范,很是赚了一笔,前年路过的时候,药店还在,听樊姆姆说,在郊县买的房子现在给父母住,现在又在市区买了套100多平方的大房子。而在体育用品店和药店之间那一年间,便是蒋光光的无名麻将铺了。

       体育用品店走后,门面空了几天。樊叔老两口也不着急,口岸好着呢,不愁没人来租,于是贴了一张告示后,该玩牌的还是玩牌,该钓鱼的还是去钓鱼。果然如此,几天后的傍晚回家,便看见了站在樊姆姆身边的蒋光光。

        蒋光光约莫三十左右,个子偏低,光鲜的西装下面,腆着一个小肚子。一头浓密的头发和几根稀疏的小胡子之间圆圆的粉脸上,没几句话便匆忙浮现一种定式化的笑容。门面里一个女子正指挥几个工人忙碌着收拾清洁,摆放桌椅,十余个麻将盒子和若干茶碗杂乱的堆放在一张麻将桌上。这时正是黄昏时候,等饭的时光,许多闲人围着看热闹。蒋光光掏出了一包香烟,不论男女老少,一个个挨着递上,“各位叔叔阿姨,各位大哥大姐,小弟蒋光X,今日初来贵地开个小茶馆,图个生活,也希望给大家多一个可以耍的地方,还望各位多多支持,多玩多开心!”“蒋光光?”搞货运的张老二嗅了嗅才到手的香烟,故作惊讶状,“蒋光光还敢开麻将啊,要得,我一定来耍,赢你个精光光!”众人闻言一阵哄笑。蒋光光脸露尴尬,陪着干笑几声,“莫得问题,莫得问题!”转身进屋,和那个女子一起收拾着物件。从那以后,蒋光光的名字便在这个院子里传开了。

        严格来说,成都是没有麻将铺这个名词的,散步在成都大街小巷的,是数以千计的茶楼茶房茶馆茶铺,大家要玩麻将了,一般都会说,“走,找个茶馆搓几把。”然后选一个符合自己收入水准的茶馆,各人泡上一碗茶,便开始码起长城。茶馆档次越低,桌数越少,麻将和茶的主从关系越颠倒。象蒋光光这种只有六张桌子的小茶铺,客人来了先上麻将后上茶才是正理,倘或你一两个人不玩牌只想喝茶,蒋光光会对你爱理不理,别人的眼光也会让你觉得是自己在享受国宝待遇。进茶馆就是打麻将,这在成都是常理,除非你进的是那种装修几十上百万的兼卖咖啡的高档茶楼,或者是景区公园里的露天半露天的休息茶园。

       成都麻将的打法本来有很多种,麻将铺的收费标准也有很多种,在蒋光光开业的那段时间,打法基本统一为允许农转非的加番承包制(谁放炮谁负责,缺一门后有一番金额加一倍,一般人都是2番或者3番封顶,允许不缺门,但必须抵消一门)除了个别专业赌馆还在抽头外,一般麻将铺的收费标准统一为不管金额多大,都是按早中晚三场,每场每桌计算(四杯茶一副麻将),收费高低根据麻将铺的设施来确定,从30到5元不等。

        蒋光光的麻将铺虽然在城里,但既没有空调也没有真皮靠背,而且两头开门毫无隐秘性,茶水也只是普通的成都花茶,每场每桌也就是10元而已。而且这10元要想到手也不是那么轻松。倘或来的熟客只有2个,或者3个人不愿意玩三家,茶是要泡的,你又如何厚着脸找没开心的麻客要茶钱?白坐白喝可不是麻将馆的经营之道,所以这个时候蒋光光就必须出场了。

        早场是很少人玩的,大多数麻客是在午饭晚饭以后,陆陆续续到麻将铺的。见有人来,茶水泡上,寒暄几句后,蒋光光一般做的是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尽量撮合原本不熟悉的茶客们坐到一桌,当时的成都已经有专吃麻将饭的人了,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人,大家总有点不放心,如果有麻将老板来担保,心里总是要安心些,一场麻将下来,不管输赢,也就算认识了;第二件事情,就是到处催促还没有到场的常客门,所以那段时间每到午后1点或者傍晚7点左右,院子里便常会回响蒋光光高亢深情的呼唤,“张二姐,王麻子好想你哦,快点来嘛,他在等你!”“王二娃,白火石问你是不是死在婆娘肚皮上了,还不快点下来!”于是有的人一边应承着,胡乱刨完饭急急下楼,有的人破口大骂,骂完了蒋光光又转身骂自己的老婆或老公;第三件事情,就是总要缺人的情况,这时便只好赤膊上阵了,尤其是张二哥,只要是刚巧三缺一,是不准蒋光光找人的,硬要他亲自上场。缺人就必须上,这也是身为麻将铺老板的职业道德之一,于是蒋光光只好把手中的饭食几口刨完,坐上了桌子。

       记得才开业的那段时间,蒋光光很少上场的。凡有人来,都是尽量的张罗人选,对一些麻客的要求尽量婉拒,除非实在是推无可推,还和那女子推让一番,这才慢吞吞的坐上桌子,言行举止间也显得温文尔雅,小心翼翼,一旦再有人来就忙不迭的起身让位,真让人后悔自己是不是把一个纯真青年拖下水来。后来生意渐渐上了轨道,人多了,大家也混熟了,那个女子也很少再来,蒋光光下场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标准也越玩越高。这院子本是失地农民和外来小商贩打工崽的聚居地,一般也就玩玩“351”“512”而已,有的时候兴起,也就玩玩“5124”(5元起底,三番40元封),后来便有些人开始玩“124”(10元起底)甚至“2481”(20元起底,三翻100元封顶)了,据说第一次打124便是蒋光光,而我能够确认的,便是十次看到蒋光光坐在座位上,有五次玩的都是“124”,至于主动让位的事情,那更是王保长抓壮丁----越抓越少了。

       蒋光光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高手,先前的一段时间大家摸不清底细,让他捞了些,个把月时间不时见他切上几样卤菜,一个人酝点小酒。可惜好景不长,大家渐渐摸清了他的套路,连一些只玩“351”的老头老太们也争着叫他“凑桌子”,蒋光光是来者不拒,只要有位置便坐了上去,有的时候能捞点,但更多的时候是蒋光光不但连那10元的茶钱免除,还得铁着脸从香烟柜里拿出钱来结帐。那个女的又来的有些勤了,只是既然开了这行,客人缺人老板又怎能不上,这一上桌子,输赢不大还好说,赢多输多蒋光光都是不愿意下的,那女子性情温和,从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里就更多一种哀怨。

        一日刚上到二楼(樊叔家的二楼是客厅,见《骂不还口的二奶》)便听见里面有一阵女子的抽泣。不是二奶的声音,也不是樊叔女儿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单位上刚分的一箱水果总不能放在楼梯上啊,我还是走了进去。樊姆姆在屋中间闷闷的抽着烟,一个女子背对门口抽泣着。我没有掩饰的脚步惊动了她,她惊慌的回头看看我,便一边搽着眼泪,一边向樊姆姆告别,急忙冲下楼去。那个女的好象就是蒋光光的老婆啊!我向樊姆姆求证,“哼,啥子老婆哦,”樊姆姆将抽到滤嘴的纸烟在自己鞋底上拧熄,“一个以为爱能改变一切的瓜女娃子!”

        那个女子是上来交房租顺便诉苦的,已经摆谈了2、3个小时了:她是从雅安地区的一个县份到成都来打工的,几年服装铺的经验,让她也存了点钱,家里也修了新房,可让她再在老家找个男的嫁了,实在有些不甘心,后来便在舞厅认识了蒋光光,衣着光鲜,能言善辨,几曲下来便有了些好感,又想着他是成都城里人,还有辆小货车,便以为自己从此能嫁做成都人,就死心跟了他。哪晓得蒋光光是有老婆的,还有个三岁的女儿,那就让他离吧,那老婆倒也干脆,没几回合就爽快答应了。可这一离她才闹明白,原来房子是老婆的,车子是老婆的,蒋光光在外面喝酒嫖妓赌钱,还欠了人家一大笔债,那老婆早就想离婚了。没办法,心已经定了,人流也做过几次了,抵不住蒋光光的一番悔过发誓,再说,那户口还是真的麻,于是取出存款,把债务还清,又给他钱开了这家麻将铺,只希望多少也算个事情,能让他正经做人,将来自己也有个归宿,哪晓得他忍了几个月,终究还是赌瘾复发,这两个月来别说挣钱,连房钱都得靠她的收入来付。前些日,两人终于吵了起来,蒋光光第一次对她动手,她本想一走了之,可将光光借了钱跑到服装店里送花,她心一软,又跟着他回了“家”。难怪前几日蒋光光关了一天门,原来是这么回事情。

        樊姆姆倒没劝我不要再去玩,但她是再没给蒋光光一个好脸色了。蒋光光心里也有些明白,只是每到傍晚,还是站到楼下大声呼唤我的名字。一个人的日子很寂寞,去还是要去的,只是每次见到那女子或者有熟人来,我便劝他下桌子。

       后来蒋光光和那女子的矛盾渐渐公开,有时候也在大家面前吵上几句,只是那女子性情毕竟温和,大多是在旁人的劝说中以她让步结束。每次吵过以后呢,蒋光光便收敛一点,过得几日,又频繁上桌子,运气好呢,还能够付房钱,偶尔也可以买一两次卤味。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院子里新搬来一个曹老板,据说是在荷花池有铺面的,每天早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去,傍晚就开着辆旧长安回来,吃过晚饭后便来麻将铺报道。曹老板至少也要玩“124”,如果只有玩“512”的人,那他是宁愿在旁边喝清茶的。我和他玩过几次,人和气,话不多,牌德也好,输了赢了都是淡淡一笑,清帐走人再无废话。

       那夜曹老板来的晚,他身边带了一男一女,说是生意上的朋友,喝了酒,想玩个痛快。那时候快11点了,要玩通宵那肯定只有蒋光光这个老板了。通宵算的二十元一夜,再加上玩通宵的人香烟消耗也大,蒋光光那几日的手气也不错,连续吃了两天的卤鸡菌干了,便欣然答应。12点钟夜场结束,走到蒋光光身后看了看,他们玩的是“124”(10元起底),蒋光光的很前已经有了2张百元大钞和几张十元票,张老二和他开玩笑,“将光光,手气好嘛,明天吃鸡菌干呢,还是去买鸭舌头啊。”“哪里哦,上半夜赢,下半夜输,麻将桌子上,哪个说得清楚嘛!”蒋光光,很谦虚的应和,脸上遮掩不住,却是志得意满的笑容。第二天早上上班,麻将铺的卷帘门半掩着,屋子里一片凌乱,蒋光光一个人呆坐在那里,估摸着昨晚他自己戏言成真,这是麻将桌上的常事,怕迟到也没有多问。

       到了傍晚回来。铺子里已经乱成一团,曹老板那两个朋友坐在角落里抽着烟,和着屋外围观的闲人门一起看着那女子一边哭着,一边在呆立的将光光身上推来攘去。樊姆姆站在二楼走廊上,叫我上楼,不要去凑热闹。原来,昨夜大伙散去后,曹老板的朋友便提出“124”没意思,想玩“2481”,蒋光光想都是熟人,自己也已经有了4、5百的赢利,便答应下来。哪晓得这一下风云突变。到得凌晨,曹老板倒也输了,就输了2百多,蒋光光可就真的变成“讲光光”了,茶钱烟钱自己的饭钱下个星期准备交的房租全部掏光不说,还欠了那两人几千块,虽说蒋光光明白自己着了套,但也更明白这种帐不是说赖就能赖的,只好给那女子打了电话,言语含糊,那女子匆忙赶来,没想到是这事件,当场便晕了过去。苏醒后便开始又哭又闹,只是这种事情闹又如何,樊姆姆心头哪样都明白,与其掺和到里面,还不如请我这个按时交房租又从不闹事的好房客吃一顿沙锅炖鸡。饭桌上,樊叔是长吁短叹,樊姆姆却是一脸阴沉,让我帮她再写个招租启示,时间暂时不填。

       第三天第四天,蒋光光的麻将馆都没有开门营业,残月初升的时候,酒足饭饱的闲人们在院子里议论过了就出门往东走,那边听说又开了个茶铺,不算远,还带空调的。

        第五天下班回家,樊姆姆告诉我,那女子来过了,付清了拖欠的房租,又哭了一场,她说蒋光光把自己的小手指切掉了,还在大腿上刺了一刀,她没办法离开,赌帐已经还了,但是麻将铺也没办法开了,她打算带他回家乡小镇上开个裁缝铺,过点平静日子算了。

        好象是第十天吧。樊叔楼下的卷帘门又来开了,忙碌的是一对套着白大褂的年轻夫妻,他们说,他们要开一家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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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后的一个夏日,我在红星路口的车流里等候红灯,一辆出租车缓慢的右转,头发浓密,粉脸圆圆,好象是蒋光光吧,但我没看清楚他扶在方向盘的手上是否有一个残缺的小指,车已经右转驶远。他是蒋光光吗?我不关心,我只希望在家里等候他平安归来的,是那个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的做服装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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