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你这样年轻的裁缝很少见了。”
几乎每个人从黎文妙的店里出去前都会这么说。
春天到来的时候,黎文妙在明心街上开了自己的小裁缝铺。她在一树树崭新的绿芽里放了一挂声光爆竹,有很热闹的空响,吓跑了一群麻雀,引来了几位老人。黎文妙站在两层台阶上,笑眯眯地对着老人们挥挥手,自己又鼓了一阵掌,就算是开业了。 明心街窄窄的,只能单向行驶,一辆奶白色胖胖的小公交车每天经过十八趟,去行有,回行无。街上有一所中学,上下课时的音乐能飘过整条街道。街上的大妈大婶们喜欢像中学女生那样结伴拥进黎文妙的小店里,抚摸或抖动着黎文妙精心挑回来的布料。 那些布料都有很好看的颜色,黎文妙给它们插上色卡,“艾绿“鸦青”“色”“红”,但是大妈们并不在意色彩的名称,她们只关心“是棉的吗”“会皱吗”“吸汗吗”,然后她们慷慨解囊,让黎文妙替她们做上几条居家裤。
在这个春天,整条明心街上的妇人们都穿着黎文妙的花布做成的居家裤,在日渐暖和的风里飘飘荡荡地走着。而做出这些彩色裤子的黎文妙哪里也不去,不管有没有活可干,她都坐在自己那台电动缝纫机的后面,像个守着自己阴郁堡垒的小堡主。 春末的下午,黎文妙接了一单很小并且无聊的生意,一个头发恨不得根根竖起的男生拿来一件洗褪了色的蓝背心让黎文妙替他补一补。黎文妙想不出有什么背心在穿过四年后还值得补完再穿。 “这是大学时院篮球队的队服,大三时我们就是穿着它赢了全校比赛,结束后全队一起去喝酒拍合影,大家都在,很开心,后来就再也没有那么多朋友在一起了。”竖头发男生脸上带着恳求的神情,让黎文妙的心一软。这个带来了两块钱缝补生意的顾客叫程家奥。
程家奥在街上的那所中学当体育老师,上课时吹着口哨让学生做一套操,跑两圈操场,安排男生女生玩不同的球类,然后他就坐在看台上看天气。更多的时候,会有其他科目的老师来向他“借”走这节课,他就独自站在操场上掷标枪、扔铅球,或者走出校门在明心街上闲逛。所以他常能看到老太太坐在楼门口择小白菜,失业男中年站在自家门前换灯泡,还有黎文妙踩着凳子擦门和玻璃。
她看上去有点笨拙,又有点危险,于是程家奥走过去,接过抹布起脚,替她挥动起来。
“我叫程家奥,上次你帮忙补背心的那个。”他热情地自我介绍。
黎文妙只是点点头。
“老板,你一点也不热情,在这种老街区,不热情的话生意是好不了的。”
程家奥的语气俨然士生土长的明心街居民,但他其实也不过才来到这里三年。他的家乡在老远的北方城市,为了爱情而跟随女朋友来到她的故乡,后来爱情消散了,前女友远嫁他乡,而他这个异乡人倒是留了下来。
“没想过要回自己的家乡去吗?“冷淡的黎老板终于出了声,她还是站在那张凳子上,垂着眼看程家奥。
“啊,这里不错,春天没风沙,冬日没雾霾,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走了。”程家奥回答得乐呵呵的。
但黎文妙觉得他也许有点孤单,要不然一个年轻的男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耐心帮街上的老太太捉被打后离家出走的猫,蹲在路口和老大爷下不知从哪本棋谱上抄下来的象棋残局,还一次次地经过她的店面,停下来,接过她的抹布去帮她擦玻璃呢。
黎文妙其实也是个孤单的人,孤单的人之间自有磁场。他们渐渐在传递抹布的间隙讲几句话,分吃几个青团或一个太过饱满的肉粽;在裁缝铺关门后,一前一后地走去不远处的江边,坐一趟轮渡过江去,再原路返回;中秋那天,黎文妙还破天荒地邀请程家奥在她堡垒般的缝纫机后面分吃一份砂锅米线。
但当程家奥在圣诞节的雪夜里向她表白时,黎文妙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黎文妙的拒绝并非因为对程家奥没有好感,就像她决定做一个小堡主,静默地龟缩在自己的一小爿地盘里,不是嫌花花世界没意思而是怕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流弹和飞镖会突然将自己打倒。
黎文妙曾吃过一枚飞镖,由旧日的爱人严子路赠予。
严子路是大学时高她一级的外系师兄,两个人相识于学校社工团体组织的一次敬老活动。那天下午,在其他人都忙着摆拍的时候,他们俩在敬老院的后墙底下兢兢业业地掏了一下午排水沟。他们爱情的开始带着一点排水沟淡淡的浊气,但黎文妙觉得很美好。
他们在一起五年,黎文妙从读大二的小姑娘变成了二十三岁的小白领。二十三岁的黎文妙和严子路一起在网上开了一间手工婚纱店婚纱的式样都由严子路提供,其实就是将大牌婚纱的样式、布料、做工做一些改变,使其更符合他们成本要低廉、做工要快捷的要求。黎文妙不想做一个抄袭者,她说他们可以自己设计,但严子路翻着眼皮看着她,问:“八百块一件的婚纱,还要负责设计样子?衣服嘛,本就是抄来抄去,婚纱也是衣服,我们并没有特别可耻。”
他们为此产生了一场争执,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常常不能认同彼此,但吵完后他们还是会拥抱,会道歉,严子路会安慰她说:“你的婚纱可以自己设计,我觉得我们明年就可以考虑结婚了。”
为自己准备的那件婚纱大概是黎文妙迄今为止最完整、最成功的作品,但她已经没有机会向其他人展示,在她发现严子路劈腿的那个下午,她就将婚纱剪碎了。黎文妙结束了和严子路合伙的那家网店,来到了明心街,用一挂声光爆竹开始了她的裁缝铺,也开始了她再无严子路的生活。
有时黎文妙会想起另一个撕嫁衣的新娘周芷若。她没有像周姑娘那样性情大变,只是很小心地把那颗心藏了起来,覆上纸灰,再栽上一小株月季。只是如果有人想碰碰那朵花,便会发现,这种和玫瑰相似的花朵根本就没有根长在泥土里,只轻轻一碰就会倒下去,露出里面那颗仍未愈合的真心。
她喜欢程家奥吗?是的,有一些。在春夏的风里,在明心街的绿树底下,在她小裁缝铺的玻璃门外,程家奥竖着头发,穿着洗得又旧又垮的蓝背心,替大爷大妈找猫狗时摔了一个屁股蹲。那一刻,她确实心动了。但她仍然害怕他靠近,怕他会掀起那株月季,再次碰到那颗受过重创的心。
程家奥在沮丧了几天后,又出现在了黎文妙的裁缝铺门口。
“老板,请帮我补一粒扣子。”他笑嘻嘻地奉上自己的衣服,扣子处有大力拉扯过的痕迹。
“多谢惠顾。”黎文妙替他缝好。然而下午他又来了,还是那件衣服,是另一粒扣子需要补上。
他真固执,从棉衣、羽绒服拿到毛衫、衬衣,直到明心街新的下一个春天来临。他趁黎文妙补扣子的间隙和她搭话—“最近流感很厉害啊”“你招牌上的串灯里边有一个小灯泡不亮了”。在黎文妙忙着和大婶们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会一盒药在黎文妙的柜台上,或是一声不地来一把梯子,替她换掉那个熄灭的灯泡。
四月底,明心街老旧的变压器终于不胜负荷,在爆发出一串火花,赢得满街人的惊叫后罢了工。除了明心中学的学生们因为不用上晚自习而感到快乐外,其他的人都聚集在变压器下,用殷切的目光盯着检修员。这目光里也有黎文妙的一道,她刚刚接了个急活,对她来说是笔不小的生意一十几个广场舞老太太的表演服,然而现在她的电动缝机无法工作,挑灯夜战两晚的计划也被打破了。
这时,她看到了程家奥。
程家奥着一台破旧的小型发电机走过来,说:“找郑大爷借的,我之前帮他找过狗。“发电机太老式了,得靠人手摇。程家奥接好线,坐在她的缝机旁,大手一挥,“我替你摇,你开始吧。”
那天晚上,黎文妙困得睡过去三次,醒来时她看到程家奥也在打盹,但他的手仍捏着摇柄在固执地转着圈。在发电机的“嗡嗡”声里,黎文妙的心温热地动了一下,重新冒出了一闪一闪的火花。
当大婶们色彩斑的居家裤再次开始满街飘荡的时候,黎文妙终于肯从她的缝机后面走出来。她穿着自己做的连衣裙,和程家奥起走在暖洋洋的风里。
程家奥在柳絮里打了个喷嚏,他终于敢告诉黎文妙,他本来是准备离开的,离开这个爱人消失、离家千里的城市,离开这份让人不快乐的工作,可是那天他踏进了黎文妙的小店,这个冷淡的老板抬眼看着他,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惊奇的笑意问:“什么背心值得穿四年?”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弓,像月,像人心动时漾起的波。
程家奥在那一刻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自己也许可以留下来,受过伤的城市里也可以有新的爱人。
就像受过伤的心也可以再次爱人。
“像你这样年轻的裁缝已经很少见了。”
还是会有人在离开裁缝铺前这么说,黎文妙已经会笑嘻嘻地回答他们:老裁缝们也都是从年轻女孩慢慢成长起来的啊。在这漫长又曲折的成长里,她们会慢知道,喜欢的衣服、陪伴多年的玩具……所有珍视和舍不得扔掉的东西都能缝补起来,不必轻易丢弃,包括一颗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