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贵妃娘娘
宁洺跟着那个婢女模样的小姑娘上了四楼,才刚登上去,小姑娘就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他捂起嘴偷笑,好看的眸子里荡满了盈盈秋水。
当然,还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宁洺摸着自己烫手的脸颊,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蛋是一片血红。
于是他有些惆怅。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佯怒道:“霜儿,即便你现在很开心,但也别表现得这么明显好吗?”
霜儿放下手掌,笑脸于是更加清晰,“宁哥儿,你不是告诉过我吗?开心的时候就得笑出来,你不表达自己的喜悦,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可那是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安慰你的话,这怎么能算同一回事呢?”
“可道理是一样的!”
宁洺无力靠在楼梯上,闭上眼睛,懒得再和她去争辩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现在只是想好好思考一下,待会怎么走进那扇门。
不,准确来说,最后该怎么走出来。
霜儿显然读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她笑意愈浓,“宁哥儿,你明明不能喝酒,为什么还要强行喝下那一杯呢?”
“况且还是在这紫金苑,在娘娘的眼皮子底下。”
宁洺勉力撑起视线,叹气道:“还不是为了壮一壮胆!”
“你都来过这么多次了,还怕娘娘吃了你啊!”
霜儿嘟起嘴唇,俏皮回应他。
还真可能吃了我...
宁洺这样想着,手臂在空中大力挥动,像是要驱走什么恼人的东西,自顾自喃喃道:“你不会明白的。”
霜儿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样子,笑盈盈问道:“好吧,我不懂,那宁哥儿你现在胆子壮好了没有呀?”
“你们紫金苑的酒太差了。”
宁洺翻了个白眼,吐出一个酒嗝,摇摇晃晃的往四楼最大的那间里走去。
霜儿目送着宁洺的背影离开,确认他不会回头看她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一点一滴逐渐收敛,换成了另一种情绪。
那是一种悲伤的、怜悯的、渴望将其拥进怀里呵护的情绪。
....................
宁洺走进一间巨大的房间,比他家里那座院子还要大。
可是这样大的一个房间却没能让人感到空旷,因为房间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
东海的珍珠,西山的香木,南境的琉璃与绸缎,冰原里的奇珍兽角...
在这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应有尽有,被打造成了各种装饰和用具,每一样东西都是宁洺做一辈子挑夫都买不起的宝物,看得人眼花缭乱。
在宁洺看来,这个房间像是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搬过来一样。
珠光宝气,很俗气的行为。
应该配不上那样的一个女人才对。
可是又显得很理所应当。
毕竟她是贵妃娘娘。
她姓贵名妃,就叫贵妃。
她被所有人尊敬的称作娘娘。
这些年来,哪怕再红的招牌,再艳的花魁,只要见着了贵妃娘娘都得乖乖收敛了傲气,像个才刚出道的清倌人一样自觉垂下半个脑袋,恭恭敬敬的喊上一声娘娘。
因为不论是二十年前,正值风华绝代锋芒四射的贵妃,还是二十年后大气雍容归于平静的娘娘,她都是下马巷内最受人敬仰的第一人,空前,而且还很可能也是绝后的。
............
宁洺走过柔软绸缎铺成的地毯,转过好几个用宝物隔成的回廊,走进了房间的最里面。
那有一张巨大的床榻。
床榻上有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侧对着宁洺,察觉有人进入,她只是略微挑眉,却没有转过视线,仍旧专心致志的做着她的事情。
宁洺在距离床榻十余步的地方停下,浑圆扁担握在右手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道身影。
她坐在宽大的床榻上,背挺得笔直,比大周最英武男儿的背还要直,一袭广袖大红袍铺满了大半个榻子,鲜艳欲滴的红,衣袍宽大,本不能辩识清身段,可又让人能够清晰感受到那袭大红袍下必然会是一具百巧玲珑的身躯,从肥大袖口露出的大截藕臂雪白明亮,色如凝脂,当她抬起手时,必是极等品质的绸缎顿时肆无忌惮的往下滑,可与那条完整露出的手臂相比,华美红袖显得粗制滥造一样。
手臂应该是比绸缎更滑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宁洺的脸霎时变得更红,比刚喝下那一杯烈酒时还要红。
他颤颤巍巍的垂下眼帘,不去看那张颠倒众生完美无瑕的侧脸,脚步却不自觉移了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
宁洺低着头,于是他只能看到对方小腹往上一丁点的部位,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一股热流自小腹猛地窜上脑际,在最顶端的地方再猛地炸开,化为无数条洪流在脑海中凶狠的肆虐着,翻腾起滔天骇浪。
如果宁洺此刻能看见自己的样子,或许可以观察到他的脸颊和发丝都在冒着淡淡热气。
他见过她无数次了,这样的画面也重复过无数次了。
只是这一次,他的脸或许更红一点。
“娘娘...”
宁洺弱弱开口道。
“下棋。”
回应他的是一个冰冷悦耳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神奇的魔力。
唰的一下,宁洺额头上突然冒出一颗颗豆大汗珠。
不是因为声音的冰冷。
而是因为要下棋。
“是。”
宁洺重重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来,整个过程都带着明显的颤抖。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一枚白子。
当完成这个动作以后,宁洺的情绪归于一片死寂,他的视线完全落在了棋盘之上,和对方一样,后背挺得笔直,只是稍稍垂头,与此同时,他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像先前那种唯诺胆怯的模样。
宁洺此刻的样子,更像是一位看破红尘古井无波的老者。
他凝视着棋盘,眉头微皱。
他的心神都放在了棋盘上,所以没能注意到,先前有那么一刻,娘娘的嘴角稍稍上扬了一点。
棋局已经进行了一半,黑子占着绝对优势,将白子一步步迫到角落边缘,整个大盘的气都被斩断,只剩下一条小到可怜的游丝。
宁洺的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舒展开一些。
他仍是盯着棋盘,像是自言自语的问道:“娘娘今天要输多少子?”
语气坚定,毋庸置疑的坚定,像个杀伐果断的大将军。
对面的贵妃娘娘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笑意反倒扩大了不少,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涩却越来越自信的少年,轻轻启唇,说不出的迷人诱惑。
“我要满盘皆输,不留一子。”
宁洺猛地抬头,一脸愕然的看着她,似是不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贵妃娘娘咬了咬嘴唇,死死盯着他,重复道:“一颗子都不要剩,完完整整的把我吞下去。”
砰砰...砰砰...砰砰...
宁洺此刻似乎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内的跳动声,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心境瞬间土崩瓦解,然后他艰涩的理解着方才贵妃娘娘话里的意思。
一颗子都不要剩。
完整的把我吞下去。
任何一点都极具诱惑,然而任何一点也都极具困难。
尤其是后半句中咀嚼出的莫名味道。
所以宁洺只能艰难的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前半句上面,即便已经难如登天。
这些年来,宁洺在紫金苑的四楼和娘娘下过很多局棋,每次下棋前两人都会约好该让她输多少子,以前是娘娘自己提要求,后来是宁洺主动询问。
无一例外,都是宁洺要赢的。
只是即便他赢了也不能算赢,必须要赢约定的子数,多一子或是少一子都算输。
赢了就是赢了,没有奖励,输了却不能只是输了,会有惩罚。
至于会有怎样的惩罚,只看现在宁洺痛苦的表情就能稍稍感受出几分了。
宁洺没有尝试让娘娘宽限一下条件,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没有意义。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像个慨然赴死的勇士。
“来吧!”
...............
这局棋从黄昏下到夜色渐浓,小淮河上的平静也早已被打破,袅袅竹音像是自远方摇到了紫金苑的四楼,极淡极轻,就像榻旁紫金炉中升起的青烟,萦绕在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宁洺额上与背后的汗液也早已淌尽,只剩下一片粘糊糊的干渍,冰凉但不清爽,沁入了心底。
嗒!
宁洺落下了这局棋的最后一子,然后收手,双手交错横于大腿根部。
一脸颓败。
他输了。
准确来说,白子大获全胜,从原来的气若游丝进行了一场神奇至极的大逆转,步步为营,走羊肠小道般小心翼翼,把那些游离残气聚拢起来,巧妙避敌锋芒,以弱势战强势,采用各个击破的手段,把龙盘虎踞气势汹汹的黑子杀得丢盔弃甲,最后只余边角上的寥寥数子。
这样反败为胜,且赢得极其彻底的一局棋,如果传了出去,必然会引起外界的轩然大波,甚至北齐稷下学宫那边自诩超凡的大儒们都得揪掉一地白胡子,对白棋的化腐朽于神奇而赞叹不已。
然而对于两位当事人来说,这只是一场很普通的对局,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的一局棋。
因为白子终究没能将黑子吞得干干净净。
所以宁洺输了。
彻彻底底的输了。
他垂着脑袋,没有再多看棋盘一眼,因为他知道,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所以再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对面的贵妃娘娘也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轻揉捏着眉心,显然,下完这样一局棋,对于她来说也相当耗费心神。
安静了一会儿,宁洺突然苦笑道:“看样子真的不该喝那一杯酒。”
娘娘单手撑在案几上,斜睨道:“即便你没喝酒,也不可能赢了我!”
宁洺抬起头,张了张嘴,又接着沉默起来。
确实,这样的规矩,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赢的,毕竟,娘娘终究是娘娘,不是街上赌棋的无理手。
但宁洺还是很失望。
“怎么?”
贵妃娘娘直直看着他,单手支着下巴,完美的五官上没有丝毫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缓缓凑近宁洺,随着她的靠近,两张脸之间的距离无限贴近。
她轻轻吐气,顿时一股奇异的馨香扑向宁洺,后者全身绷紧,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立了起来,然而那种诱人的梦幻般的味道却无孔不入。
娘娘丝毫没有觉悟一般吃吃笑了起来,笑容诡异道:“难怪今天竟然喝酒了,你还真想把我吃得一干二净啊?”
宁洺不敢说话,想往后退却怎么都移动不了。
贵妃娘娘看到这个可爱的年轻人一副吓傻了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扑哧大笑起来,她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重新坐回,笑眯眯的盯着宁洺,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
可她就喜欢看他不自在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是在她的见证中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刚开始看上他是觉得其灵气很足,接触过几次后便愈发的喜欢他了,尤其是下棋。
她自认为自己的棋术虽算不上天下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之列,但比起许多自称大师国手实则沽名钓誉之辈要强。
可宁洺这个年轻人,从第一天和他下棋开始,她就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这小子走棋灵气太盛,似乎可以推演出后续全局,让她感觉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可有时候又似乎只能看到一步,每一步都风格迥异,时而暮气沉沉似是求稳,时而锋芒毕露杀气腾腾,让人疲于应付,最妙的是宁洺下棋脸色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至多只有眉头细微拧动一下。
刚开始的那阵子两人对局还算各有胜负,可后来不知是宁洺棋力见长还是胆子放大了,每每只有贵妃娘娘被杀得片甲不留的份。
于是她才定下那样苛刻的一个规矩。
然而,在这样的规矩下宁洺还是胜多负少。
当然,在这样有趣的对局中到底谁在故意放水控制场面,也就只有他们两个自己明白了。
心知肚明的明白。
所以说,后来的日子里与其说是贵妃娘娘在考验宁洺的棋力,还不如说是一大一小两个变态在玩着他们独创的游戏。
她喜欢在下棋的时候问他一些码头上的故事,也会给他讲一些汴都城里发生的大事。
两人似乎没活在同一个世界,却在这个房间里奇妙的杂糅到了一起。
贵妃娘娘偏头看向窗外,一条条金缎在夜风中畅快飘舞,纯净的夜空是最完美的舞台,一条条丝带像没有任何束缚的灵魂在肆意享受着它们的自由。
她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一抹隐藏极深的哀伤,还有怨气。
娘娘独立高楼看遍淮河甚至是整座汴都的夜色,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此哀怨呢?
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宁洺呆愣愣的思考着。
可是,就像他不敢问她紫金苑为什么会是紫金苑一样,他同样不敢问她这样的问题。
所以他只能仰望着她,欣赏着她的哀怨与怅然,如同欣赏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美景。
然而事实也正是这样,贵妃娘娘早已不轻易见客,即便见了,也是那种令人敬畏的雍容华贵的模样,拒人千里之外的贵妃娘娘只有在面对宁洺时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展现出她不同寻常的样子。
这一点,不仅宁洺不明白,恐怕就连贵妃娘娘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宁洺呆呆望着她,这个最起码三十过半的女子,似乎永远都保存着一份奇怪的形象。
贵妃娘娘突然收回目光,于是看到了宁洺眼中的古怪眼神,于是她也古怪的笑了起来。
“小宁洺,你输了,是不是该接受惩罚了啊?”
听见这话,宁洺猛地一个激灵,一股寒意止不住的往外冒,同时他也在往跑,并且边跑边解释道:“娘娘,我该回去吃饭了,不然我爹娘得等急了。”
贵妃娘娘倚在床榻旁,淡淡道:“再走一步试试。”
试试就试试。
宁洺很想说出这句话,但他开不了口,同时,他的步子也顿在了半空中,然后缓缓收了回来,转过身,一脸郁结的盯着贵妃娘娘。
“娘娘...”
贵妃娘娘盈盈笑着,能晃花眼的诱人藕臂有大半暴露在空气中,她朝宁洺招手道:“过来过来,让本娘娘看看你的小小宁洺有没有长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