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退休好几年了,他朋友不多,没什么爱好,也缺乏幽默感,是一个相当无趣而安静的老头。夏天的清晨,他经常迎着朝霞走向海边,在沙滩上来回闲逛,呼吸新鲜空气。晚上,常坐在他家院子台阶上纳凉,边上放着烟灰缸。从门口望过去,他背对客厅的灯光,成为一坨黑色的剪影。冬天的下午,在四楼阳台上,他斜躺在摇椅享受温暖的阳光,微闭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他好像有些百无聊赖,又有点像苏格拉底在广场晒太阳的模样。
他完全不修边幅,花白头发不染,拉碴胡子不刮,穿着休闲T恤和短裤,拖着皮凉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只有当他开着那部灰色旧福特,停在你身边和你打招呼时,才会觉得这老头有些时尚。在这忙于追逐的年代里,老黄在不经意间淡化自己,以至于这几年社交圈里都很少听到他的名字。
老黄是成功人士,许多人听说过他的名字却不认识他本人。他的老朋友比较了解他,比如我就知道他在家乡有多处房产,单是一栋大楼,每年租金就达一百多万。他在厦门环岛路高档小区还有一栋独立式别墅,漂亮极了,绿草如茵,出门见海,价值几千万。他说偶尔去小住几天,在草坪上散步,感觉像皇帝。我问为什么?他说都没有人,孤零零一个人,有种高贵的寂寞。所以,住不惯,住不了几天就想回来,还是老家舒适。
老黄是某事业单位的干部,早年管控不严,他利用业余时间,跟人家合伙搞海产养殖,赚到第一桶金,干脆停薪留职,到国外转了两年,敏锐领悟到真正发财的地方是中国。他果断回国,创立房地产公司,贷款投资房地产,几经拼搏,赚了许多钱。很奇怪,当全社会高度关注房地产的时候,他却选择退出江湖。在单位混到退休,回家当寓公。他私下对我说,租金的零头都花不完,这辈子不用操心了,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这大概是老黄退出江湖的原因。他是低调的人,衣食住行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不想博得虚名,没有在某些社会团体兼职。不像有些人,在经济上获得成功,就想在政治上取得地位,捐一些钱弄个副主席、副会长之类的虚衔。他好像对于社会慈善也不倾心,没听说过他有捐赠行为,至于匿名捐赠,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这么说,他对社会公益活动不感兴趣。
从前,老黄和我是邻居,算是大我几岁的发小,彼此知根知底。早年大家都穷,他家兄弟姐妹多,好多张嘴要吃饭,日子更加不好过。我从小就觉得他比我聪明,知道如何利益最大化。有一次,他在街上花了五分钱吃肉丸。两个肉丸半碗汤,肉汤太香,他先喝汤,喝完吃掉一个肉丸,要求老板加一点汤,再喝完,嘴里含着第二个肉丸,舍不得吃,边走回家边品味,一直快到家了才吃掉,而我就不敢跟老板多要一些汤。
懂得利益最大化的人多数善于精打细算,而这常被认为吝啬。许多人或许不知道,每个白手起家的有钱人都要经过吝啬阶段,否则难于完成资本积累。老黄对价格敏感,能省则省。当年他请我们k歌,觉得歌厅小吃特别贵,多次自带零食小菜。比如,歌厅里一小盘带壳花生15元,而在外面随便哪家超市,10元可以买一大包。现在,他基本上不去歌厅了。
老黄三高超标,需要吃药调养身体,不得不忌口,许多山珍海味无缘消受,不过,他仍然参加朋友聚餐。他还说,如果不让我出钱,就别叫我。老黄没有选择高档餐厅,一般选择中等包厢。朋友热闹了一番,也吃得心安理得,不知为何,还是有一些人觉得以老黄的身价,档次差了一些,嫌他出手不够阔绰。有人就说,那么有钱,应该在喜达威请客。喜达威是我家乡一家高档酒楼的名称。
老黄天生对经济投资敏感,一些见解相当有预见性。比如他率先进入房地产行业。比如养殖对虾,他就说那种行业冰火两重天,大起大落。养殖鲍鱼,他认为培育鲍鱼苗好挣钱,依靠吊养鲍鱼成品,周期长,风险大。实践证明,老黄是对的。我问他,为何早早退出经济领域?他说,那么多人一哄而上,没意思。
我们的下一代,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老黄坚持子女必须和父母分开住。我观察了一番,认同老黄的观点。几年后,许多鸡汤文都说要和子女保持一碗汤的距离,我更加佩服老黄的先见之明,在家庭建设和生活道路规划方面,我很乐意倾听他的分析。
退休后,老黄多数时间住在家乡的老式自建房。他的房子外观陈旧,毫不显眼。他家的客厅不会客,把隔壁房间布置成茶室,摆上环形皮沙发、茶几、电视和展示柜。茶几上散放着茶叶、香烟和零食,凌乱中有些拥挤和随意。沙发上放着枕头和薄被子,电视看累了,躺下可以休息睡觉。客厅最能反映主人的情趣,老黄和大家一样,多一些钱而已。
这几年的春秋季节,老黄都带老婆出去旅游,足迹到达欧洲。他拍了许多照片回来,投屏到电视,美丽的背景衬托他渐渐老去的容颜,花白的头发每一根都异常清晰。他对我说,旅游一次赚一次。任何时候,他都善于权衡。除此之外,他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每天吃饭、睡觉、电视三部曲。我有时遇见他老婆,她就说,要经常过来坐坐,他才不会无聊。
人老了,味蕾发生变化,对山珍海味不感兴趣,饮食偏向清淡。他特别交代老婆买浅海捕捞的小杂鱼,用酱油水一煮,特别鲜美可口。他会发自内心感叹说,真好吃啊!他说,欲望就和味蕾一样,是一个从浓变淡的过程。
就像一部不合常理的电影,老黄的现状给了我不合逻辑的感觉,他应该发挥更大作用,活得更加有声有色。我说,你应该发挥余热,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老黄说,我在做减法。我哦哦应答着,感觉自己实在浅薄。下愚莫揣上智,或许我所有的疑问他早有了答案,因有答案,也就有了生活的准则。
老黄越来越关注身体的细微变化,担心健康出现问题。有时,他站在镜子面前,抚摸耳朵周围日渐明显的老年斑,有些伤感,眼里闪过些许恐慌,好像日子还没怎么过就老了。他太清楚人的一辈子是怎么回事,只因感觉到老,对世界更加留恋,也更加无奈。
我告诉他,科学技术的发展正在把人从旧有的人生意义中解放出来。我把最近看过的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介绍给他,我说,生物存在的本质是算法,每种生物,包括人类都是进化而成的算法集合。只要运算确实,有机生命的碳算法和无机物质的硅算法没有差别,随着人工智能和基因编码技术的突破,衰老和疾病问题有望得到解决,延长生命不成问题。老黄听不懂什么是算法,以为那是作家美好的愿望而已。不过,不爱看书的他,却要我把书借给他看。或许,他想从中得到解答。我以为,老黄不缺答案,只缺信心。人有了信心,每一天都过得滋润,又何必在乎生命的长短呢!
2019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