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养》

作者  谈海清

我出生在青海河湟地区的一个农民家庭,那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家里有五口人:父亲、母亲、哥哥,还有我。我出生第二年,母亲又生下了弟弟。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紧,为了保住弟弟,父母只好把我送到外婆家寄养。


最早的记忆是在麦田里。外婆和舅妈每天天不亮就去锄草,把我裹在小被子里放在田埂上。我躺在那里,看着天上飘过的云,听着锄头"嚓嚓"的声音。有时候哭得嗓子哑了也没人管,有时候睡着了又被太阳晒醒。她们干活时说话的声音忽远忽近,就像在跟我捉迷藏。


外婆家很穷,但对我很好。记得舅妈总把最好的馍馍留给我吃,她自己啃着黑面饼子。晚上睡觉时,外婆会用粗糙的手轻轻拍我,哼着走调的老歌。那些日子虽然清苦,却是我记忆中最安稳的时光。


七岁那年,父亲开着那辆突突响的拖拉机来接我。外婆给我洗了三遍脸,还用木梳蘸水给我梳头。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最体面的蓝布褂子,领口已经磨得发白,但洗得很干净。临走时,外婆往我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


坐在拖拉机上,我看着熟悉的土房子越来越远。风卷着黄土打在脸上,生疼。弟弟站在院子里,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像在看一个入侵者。哥哥永远都不是在学校就是在河滩去玩。这个所谓的"家"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土炕上陌生的被褥,墙上陌生的年画,连灶台冒出的烟都是陌生的味道。


刚回家的那段时间,我整天躲在门后,像只受惊的兔子。只有在父亲大声呵斥"出来“时,才敢从门后走到院子里,父亲的声音总是很凶,像打雷一样震得我心头发颤。我总是很小心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慢慢地,弟弟开始接纳我了。父母下地干活时,我俩就在院子里玩。弟弟会教我认蚂蚁洞,抓蜜蜂,有时候我们也会闹别扭 ,但很快又和好。哥哥对我还好,记得有一次我发烧,哥哥倒水给我喝。


父亲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的皱纹像田里的沟壑一样深。每天天不亮就去大理石厂里开车干活,天黑才回来。养活五口人让他喘不过气来,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我从来没见过他笑,只记得他粗糙的手掌和永远皱着的眉头。


母亲是这个家里最温柔的人。她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晚上还要缝缝补补到深夜。去地里干活时,她总会带着我,让我在地头树荫下玩。记得有一次我摔破了膝盖,母亲用衣角擦掉血迹,从地里采来一种草,嚼碎了敷在我的伤口上。


可是好景不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开始频繁吵架。常常是父亲喝醉了酒,摔碗砸盆,母亲躲在灶台边小声啜泣。我和弟弟蜷缩在屋角,听着那些刺耳的争吵声,吓得直发抖。有一次父亲动手打了母亲,我看见母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却还在安慰我们说"没事"。


最让我痛心的是,没等我有能力报答母亲,她就永远离开了我。那年秋天特别冷,母亲积怨成疾,得了重病。她走的那天早上,我记得她冰凉的手摸着我的脸,气若游丝地说:"要听话..."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母亲温柔的眼睛。那些年在田埂上家门口村口孤独的等待,在门后瑟瑟发抖的恐惧,还有母亲离世时撕心裂肺的痛,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心底。有时候我会梦见自己又变成了那个躲在门后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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