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我又来了。
嫂子的病复发了,这意味着嫂子生的希望几乎变成了零,她的生命就像窗外秋风里枝头的枯叶,时时都会飘然坠落。
确定复发,家属要考虑二次移植或者保守治疗,二次移植的难度比一次移植更大,不过,还是希望还是有的,希望你们不要放弃。
哥心里颤的厉害,他听不清医生后来说的话,脚底下都觉得软软地,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完了,完了,哥的心里回荡着这个声音。
咱回家吧,找个离家近的医院,哥紧紧地握紧嫂子的手,脸上挤出了苦涩的笑容。
好,嫂子心里的问号变成了省略号,她看着哥这两年来迅速沧桑衰老的脸说,我想孩子们了。
两年前,嫂子被确诊为白血病的时候,哥为了不面对这一天,倾家荡产,四处举债,亲人朋友都明里暗里劝他:她得了这要命的病,终究治不好,最后还不是落得个人财两空。
北京这么高大上的地方,哥心里只有恨,从确诊白血病到移植复发,甩给他的都是绝望的答案。
两年里,有一多半的时间,嫂子都住在医院里,起初,哥变着法哄她,隐瞒实情,只是说是严重贫血,好好治疗就会好了。
稻香村的点心,嫂子都吃到腻。医院的饭不好吃,哥就近租了一小间房子,亲手煮她爱吃的饭。为了强健她的身体,年近七旬的老公公,骑着他的破自行车,来回二十里地到屠宰场,为了买到新鲜的牛肉给她补身体。
嫂子不知道住院花了多少钱,哥的脸上从没有半点忧愁,她的心里也就放下了大半的担忧。
没有人告诉嫂子,哥是怎样压抑内心的煎熬,又如何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转而走出病房,蹲在没人的角落里嚎啕。
没人告诉嫂子,哥绞尽脑汁地变着花样的哄着她多吃几口饭,自己却在医院的走廊啃着干馒头,就着咸菜,有时噎的眼泪直流。
更没人告诉嫂子,医院的催费单又来了,哥心里可以借钱的名单又捋了无数遍,为了借钱,他没有了自尊,没有了骄傲,甚至可以不要脸。
“听哥一句劝,那病治不好,你别生生的把钱往水里扔,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你得为自己想想。”
“父母年纪大了,孩子还都小,你不能只为了她一个人活着,你这窟窿越来越大,父母有个灾病,孩子需要培养,你怎么办?”
…
第六家了,哥还是没有借到钱,他只听了这么些的唠叨,这么多的劝慰,有真心的,有痛心的,有些略带嘲讽的。
听的多了,哥也麻木了,他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只是担心着嫂子的输液管里的药水,还有没有在滴。
只有说到父母的话题,哥的心里的血又滴下来,越来越多,干脆从鼻孔里涌了出来。
老父亲看到焦头烂额的儿子,脸上挂着没擦干净的血印子,眼眶湿了又湿。爸,对不起,儿子不孝,哥踉跄着从床上爬起,重重地跪在地上。
晚上,父亲从怀里掏出了一万块钱,“钱不多,先应付几天吧!快七十了,把老脸别进裤裆里,总能借来几个。”
哥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揉搓成了好几种形状,血又从鼻子里涌出来了。
嫂子躺在病床上,她新长出来的头发又开始掉了,护士给她的帽子,粘满了头发茬儿,她要换个新的了。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病不是简单的贫血,只是,自欺欺人的迎合着哥的谎言骗着自己。
又一个病友没有活着出舱,那是一个活泼漂亮的姑娘,嫂子努力地想把她的笑脸从脑袋里删掉,她觉得她看到了路的尽头。
求生的欲望,濒临死亡的人才会并发出这种强大的力量。
骨穿的针那么粗,还要保持一个姿势很长时间不能动,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嫂子已经习以为常。
化疗的反应,恶心,呕吐,吃不下饭,嫂子觉得没有想象的恐怖。
无菌舱里的孤独,一觉醒来渴望着可以活着从这里出去。
痛苦和折磨她都可以忍受,躺在病床上的她心里盼着早点回家:家里有小女儿藏在柜子里的好吃的—小女儿每次吃到好吃的,都会留一半给我。大女儿长得漂亮,我可不能让她早恋。
这么多年对公婆有愧,还记得那次发脾气居然砸坏了婆婆装钱的小柜。年近七旬的公公婆婆还在坚持每日劳作,为了我的病,他们付出了太多太多,等我好了,我一定好好补偿,做一个孝顺的好媳妇。
以前总是觉得丈夫没有赚钱的本事,只有一味的憨厚老实,成天羡慕人家的房子车子,动不动就和他吵架使性,等我好了,我要好好做一个好妻子,先把他这两年掉的膘补回来。
等我好了……我还好的了吗?
嫂子终于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虽然已经没有力气下床,熟悉的环境,孩子们的围绕,却让她时时忽略了身体里的癌细胞。
她甚至幻想着能这样看着孩子长大,熬到了满头白发,和丈夫相伴到老。
想到不久以后,她将永远缺席这个家,她觉得她的心上扯出了一个大窟窿,从窟窿里冒出了汩汩的眼泪。
夜里,嫂子把哥叫醒:快给我穿衣服,穿我最喜欢的那身,他们来接我了!
第二天,家里的亲戚都来了。
第三天,嫂子的尿液里有些红色。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嫁给你…”
嫂子走了,家里人悲切地哭声她听不到了,她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
哥一边给她擦身子,一边哽咽地说:走吧!你的罪受到头了,你去享福吧!我们你就不用惦记了……
送殡的路上,扛帆抱罐的大女儿木然地跟在灵车的后头,后面的小女儿一路嚎啕大哭。
墓地在一片梨树园里,春天还没来,绿色还在赶来的路上。
姑,你说,我妈在那里会不会冷?
小侄女忽闪着挂着泪珠的眼睛看着那堆新坟问了我一句,
你冷吗?
我不冷。
我紧紧地抱紧了她…
冬天过去了,春天一定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