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厚德:我的爷爷马先生

今天,我继续讲述爷爷的故事。

1945年9月3日,历经十四载浴血奋战,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举国欢腾之际,李大磊同志(后来成为将军)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我们家。他的部队即将离开大名,临行前,他对爷爷说:“部队也需要战马,更需要好兽医。”他诚挚地邀请爷爷参军,随部队一同开拔。

彼时,爷爷已年过半百(51岁),父亲年仅8岁,出嫁大伯13岁,小姑姑尚未。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爷爷对故土更是情深义重。思虑再三,爷爷婉拒了参军的邀请,未能随军远行。这件事,成了李大磊将军心中长久的遗憾。七十年后,他在邯郸离职休养时,仍多次提起,为爷爷未能同行深感惋惜。

抗战胜利后,我们的家乡成为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1946至1947年间,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展开,发动群众斗争地主,没收其土地财产。爷爷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想,自己的土地本就不亲自耕种,全靠雇长工打理,共产党要没收便没收吧,凭着一身兽医本领,照样能养家糊口。然而,并非所有地主都如此豁达。对于许多地主而言,土地是祖辈传下的基业,变卖尚且不舍,何况白白交出?那无异于败家。另一方面,贫下中农起初也颇感踌躇,不好意思去“抢夺”地主的土地财产。

当时,共产党推行土改的核心目标,是壮大革命力量,夺取全国胜利。要实现这一宏图,没有最广大人民的支持与深厚的群众基础,是绝无可能的。但在发动群众的过程中,遇到了阻力。为了破除思想藩篱,土改工作组向贫下中农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是地主养活了农民,还是农民养活了地主?”

起初,贫下中农普遍认为:地主的地是祖传或花钱买的,农民给地主干活换取口粮,天经地义。然而,工作组耐心引导:“农民若不给地主种地,地主靠什么活命?是地主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实则是农民在养活地主啊!”这番话如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众人。贫下中农开始忆苦思甜,将往昔的苦难与积压的愤怒,指向了地主阶级。分田分地、斗争地主的积极性被空前激发,阶级觉悟迅速提高,青年踊跃参军,为革命的最终胜利奠定了坚实的保障。

然而,运动中也难免出现偏差,特别是在“复查斗争”阶段。工作组要求地主交出可能反攻倒算的“变天账”,交不出者,轻则被扫地出门,重则遭打伤甚至打死。不幸,爷爷在复查斗争中被关押起来。我们家确实没有所谓的“变天账”,爷爷自然无法交出,处境岌岌可危。听闻周边村庄已有不少地主因此遭难,奶奶心急如焚,让年仅15岁的大伯冒着漫天大雪,徒步赶往北门口寻找杜学梦。

杜学梦是爷爷的外甥,时任大名县四区区长。见到风雪中赶来的大伯(大伯名宪章),他大吃一惊:“宪章?下这么大雪跑来,家里出啥事了?”得知舅舅被关押,杜学梦二话不说,挎上盒子枪,翻身上马,直奔马村。见到工作组和村干部,他态度坚决:“我舅是共产党、八路军公认的抗战功臣,和一般地主不同!必须立刻放人!”工作组和村干部深知杜学梦的身份及其与爷爷的甥舅情谊(他从小在我家读书长大),拗不过这位区长,只得放人。爷爷由此躲过一劫。

临行前,杜学梦仍不放心,叮嘱爷爷:“群众运动有时容易失控,农民闹起来可能无法无天。舅舅,您最好先到外面避避风头,等形势好转再回来。”后来,杜学梦随军南下,文革前已在中宣部工作,官至正厅局级。文革中他被打倒,下放至湖南湘西张家界某劳改场,九死一生。文革结束后回到中宣部,担任了几年副部级顾问后便溘然长逝。1980年,杜学梦回邯郸探亲,时任市委书记岳岐峰(也是大名老乡)亲自接见,并询问他在邯郸有何亲戚。杜学梦提及妹夫薛宗周及两位表弟马宪章(我大伯)、马宪斌(我父亲),说二十多年未见,不知是否还在邯郸。岳岐峰当即表示:“这三个人我都知道,都在邯郸!马宪斌就在我楼上办公,我马上派人通知!”次日,父亲、大伯、薛宗周夫妇在邯郸一招与杜学梦重逢。据父亲回忆,四人相见,百感交集,抱头痛哭。薛宗周时任邯郸矿务局组织部长,是行政16级老干部,文革中被诬为“叛徒”受尽磨难,平反后已伤病缠身,无法工作。

文革期间,薛宗周曾听说李大磊在邯郸,便托大伯向李将军反映自己的冤屈。大伯见到李大磊提及此事,李将军双目圆睁,肯定地说:“薛宗周是我们大名抗日四大队的情报站长(后称锄奸队)!知道这身份的人极少!他的工作是特工性质,直接打入日伪内部获取情报,只向解蕴山同志和我单线汇报!他们的任务就是与日伪汉奸周旋打交道,绝不可能是叛徒!若真是叛徒,我和解蕴山早就牺牲了!”李将军叹息道,文革时期,像他这样因特工身份被打成“叛徒”的同志太多了。他嘱咐大伯:“我现在不能见他。只要有人咬他,组织就会介入。他若坚决不承认,还有希望;一旦‘承认’,麻烦更大。必须相信组织,找谁都没用。”大伯将话带回。后来在我爷爷的追悼会上,李大磊一眼认出了薛宗周,两人双手紧握,久久不放。

话说回爷爷。土改复查时,爷爷带着孩子逃难至邯郸。杨桥一带的地主,许多都逃到了这里。我大姑父也带着孩子在此避难。当时父亲才十岁,在邯郸南关口(现康德商场附近)卖馒头;大姑的儿子李醒章(李大磊的亲侄子,当时与李将军完全失联)则在同处卖花生仁。李醒章虽年长父亲三岁,却是父亲的亲外甥。两家同遭劫难,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重逢,悲喜交加,同病相怜,结下了终生难忘的情谊。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爷爷的日子在建国初期逐渐好转。大伯从保定师专毕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父亲于1955年被重庆陆军军官学校录取;爷爷则被河北省中兽医学校聘为讲师。当时,这所学校是中国唯一的中兽医专门学府(大学里只有引进的西方“动物学”),被誉为“中国兽医的黄埔军校”,声名远播。它不仅是全国兽医名医交流经验、讲学的中心,更是培养兽医后备人才的重要基地。爷爷在那里深受广大师生的爱戴与尊敬。

我幼时曾见过爷爷在省中兽医学校讲学的照片。那时他已年过花甲,思乡之情日浓,更忧心客死异乡,无法落叶归根。于是,他向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恳请告老还乡。因其医术是经省里层层考核选拔出的名医,上级起初并未批准。组织上为照顾他,将其组织关系转至离家较近的邯郸专区畜牧局中兽医研究所。然而,爷爷在邯郸工作不久,对老家的牵挂与不放心再次涌上心头,同时也忆起土改复查时在邯郸避难的艰难岁月。当时从邯郸回大名尚无公共汽车,交通极其不便,全靠步行,需十几个小时。这对年逾六旬的老人而言不堪重负,且途中安全难保。爷爷只得再次恳切请辞。畜牧局领导再三挽留无果,最终派了两位年轻干事——张再坤和孔祥明,一路护送爷爷回到了大名老家。

1978年,爷爷住在我家。一天,他对我提起当年护送他回乡的两位干事,嘱我去邯郸畜牧局打听他们的下落,他想见见恩人。他始终铭记,回大名的归途中突降鹅毛大雪,若非两位年轻人照应,他恐怕真会命丧半道。我依嘱前往邯郸地区畜牧局打听。恰逢局里有位大名籍同学当打字员,一问得知:张再坤已是十三级的局长(一把手),孔祥明则任中兽医研究所所长。我回来告知,爷爷欣喜万分,催我尽快带他去见。我专门请假,从环保局后勤处借了辆三轮车,载着爷爷前往邯郸地球畜牧局。

机缘巧合,我们抵达时,张再坤局长刚开完会,在办公室门口一眼认出了爷爷,惊喜万分:“这不是马先生吗?快请进!”张局长感慨道:“您走后,大家都很想念您!今年有85岁了吧?咱们二十多年没见了!”他立即电话通知了孔祥明。孔所长很快赶来,同样激动不已,紧挨爷爷坐下,握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彼时的孔祥明也已五十多岁,头顶微秃。他坦言从爷爷处学到不少真本事,算得上是爷爷的学生,如今才得以担任所长。张局长年约六旬。三人畅叙旧情。爷爷耳背,戴着助听器也需我“翻译”。在局长办公室坐了一个多小时后,见张局长不时接电话公务繁忙,爷爷便起身告辞。张局长欲派车相送,我告知是骑三轮来的,婉言谢绝。张局长和孔所长一直将我们送至大门口,目送三轮车远去,挥手久久伫立。这次会面,终于了却了爷爷积压心头多年的一个小小心愿。

爷爷回乡不久,国家便下文要求各县区建立兽医院,各乡镇设立兽医站。大名县领导亲自出面,邀请爷爷负责筹建县兽医院,并在城里黄小街批给一座四合院及附带几亩地的庄园,用作拴马桩、头驸槽、溜马场以及铲马掌、打铁掌的场地。(这其中也离不开邯郸地区畜牧局的推荐)。爷爷觉得县城离马村不远,便应承下来,担任了县兽医院筹备组主任(后称院长)。他工作的重中之重,是严格培训、选拔、考核兽医人员,强调“不合格者不得行医,须有真才实学,绝不可骗钱”。经爷爷悉心培训和严格考核,最终留在县兽医院的,都是精通《牛马经》、医术过硬的学生。他们绝对服从爷爷的领导。其余合格者,则被分配到各乡镇兽医站。留院的骨干兽医有王香玉、黄国志、要瑞等。要瑞的妻子懂财务,被爷爷聘用,担任司药和会计。南关几位铲马掌的好手,经爷爷同意,也在院中做临时工。

县里将兽医院定性为“自收自支”的集体单位,适当减免房租税费。爷爷作为名医兼众兽医的老师,工资略高于他人。文革前,兽医院效益颇佳,爷爷月薪能达90多元。院内收到的锦旗、匾额不计其数。但爷爷看诊的大牲口多,开的药方(处方)却相对精简,个人收益反而不及黄国志等人。会计要瑞媳妇每月向爷爷汇报财务时,曾委婉提及:“您的处方太小,黄国志、王香玉他们有点意见,希望您能开大些,多挣点。”爷爷正色道:“我的处方不小,是他们的处方开得太大,有骗钱之嫌。”他可能还批评了他们:“莫为蝇头小利毁了名声,乱来会砸了兽医院的招牌!”此言一出,黄国志等人顿生不快。他们觉得开大处方才能多赚钱,便与爷爷“商量”:请爷爷少看大牲口,多看小猪小羊。爷爷未应允,但为避免内部矛盾激化,也并未与他们争抢大牲口的诊务。此后,爷爷看大牲口渐少,黄国志等人接手渐多。

然而,医术不精终酿祸事。黄国志将某生产队一匹价值近三百元的大马治死了!这笔钱在当时近乎一个生产队全年的集体收入。马死不仅造成巨大经济损失,更严重影响了生产队的农活和粮食收成。生产队群情激愤,派人来兽医院闹事索赔。院规明确:“谁看的牲口谁负责”。黄国志本应承担赔偿,他却借口“老家有急事”,骑上自行车溜之大吉,将烂摊子丢给医院。不赔钱,对方不肯罢休,甚至扬言要告到县里。爷爷担心事态扩大损害医院声誉,便出面调解。他向对方解释院规:若牲口连吃三付药不见效,医生须明确告知——要么下“病危通知”表示无能为力,要么建议另请高明。若明知不可为而生产队仍愿花钱尝试,出了事医生可免责。但黄国志并未履行此规,反而一味强调“多吃好药就能治好”。生产队本不信牲口会死,自然怀疑药方有问题。爷爷细察病历,也觉蹊跷。他提出将黄国志当月70多元工资作为赔偿,对方嫌少不依。眼看僵持下去对医院极为不利,爷爷让会计司药调出处方查看。爷爷一看便知是药量过大,王香玉、要瑞等人看后也认同。三人商议后,决定从兽医院公账中给予适当赔偿,并扣发黄国志当月工资及年终奖。对方拿到赔款后离去,风波暂息。

但黄国志从此对爷爷怀恨在心。文革风暴一起,他便跳出来指控:“马某某解放前是地主老财,靠剥削过活!现在还拿高工资当院长,不行!必须取消!”县畜牧局的造反派也支持他“造反”。爷爷很快被“靠边站”:会计不再汇报财务,工资被削减,院长待遇取消。势单力薄,爷爷无力抗争,看大牲口的机会更少了,常被派去出诊看小猪小羊。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爷爷的宿舍被盗!祖传的兽医秘方、数十年积累的教学笔记、珍藏的古典名著等贵重物品,被洗劫一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爷爷默默垂泪。他悲愤交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爷爷没有报案。他心里清楚是谁所为(一个曾多次恳求拜师学艺、尤其觊觎祖传秘方而被爷爷以“文化低、年纪大”为由拒绝的铲马掌临时工),但恐报案后自身更危险,只能忍下这份委屈。

那段混乱岁月,邯郸方面还常有人来找爷爷搞“外调”,调查邯郸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马芬“叛徒”问题。专案组几次逼问爷爷:“马芬抗战时期是否进过日本人炮楼?你要出证明!”爷爷回答:“不知道。”对方威胁:“不要包庇坏人!”爷爷依然斩钉截铁:“我不知道这事!”坚决不肯作伪证。马芬平反后对此深为感动。爷爷后来告诉家人:“那个所谓进炮楼的时间点,我和马芬正在杨桥饭馆吃饭,他怎么可能分身去炮楼?就是有人硬要诬陷他。文化大革命,真是胡闹!好人被害的太多了!”

1970年,李大磊将军回大名探亲,点名第一个要见的就是爷爷。他抵达东街县招待所后未作休息,便对县领导说:“我要亲自登门拜访马先生!”在县领导陪同下,李将军从满洲街步行至黄小街兽医院。不巧,爷爷出诊未归,未能相见。县里随后通知了我父母。爷爷回院得知后,立即带领全家赶往县招待所。陪同李将军前来的还有邯郸地委书记周吉福。李将军向周书记介绍:“马先生是我们大名的名医,抗战时期对八路军贡献卓著。”周吉福书记体胖行动不便,却非常和蔼地给我们全家递苹果。这次会面后,爷爷在兽医院的处境明显改善,再无人敢对他恶语相向。

1971年,我第一次来邯郸,住在表哥李醒章(李大磊亲侄子)家。表哥也向我讲述了李大磊与我们家的渊源。他每周日都去探望“大磊大爷”。我住下的第三个周日,表哥表嫂便带我去了李将军住处,玩了半天,也见到了他的两个女儿。临别时,李将军特意让女儿们送我们到大门口。

文革后期,爷爷处境虽有改善,但年近八旬,独居单身宿舍。一旦夜间感冒发烧,身边无人照料,令老人心生恐惧。1972年,爷爷已79岁高龄,他希望我晚上能去兽医院陪宿。第一次同住,他还嫌弃我脚臭,命令“不洗脚不准上床”。见他床头放着夜壶,我猜想他是怕起夜摔倒,更深切感受到老人晚景的孤寂。

1973年冬夜,我照例去陪爷爷。他脱衣后,让我看他身上腿上多处青紫的硬伤,触目惊心。我惊问:“爷爷,您这是怎么了?”他叹道:“今天出诊去牛粪滩,给人家一头老母猪看病打针。回来路上,下起了雪加冰糁,路滑难行,摔了好几跤,差点就交代在半道上了!”我心疼地埋怨:“天不好改天去不行吗?”爷爷正色道:“那猪是怀了崽的海棠大母猪!肚子都快拖地了!这节骨眼上生病,不及时用药,母猪带一肚子猪仔全得死光!死猪没人要,一家人就指望这窝猪仔过个好年呐!我咋能不去?”

为了老百姓能过个安心年,八十高龄的爷爷,甘冒生命危险,顶风冒雪去抢救一头老母猪!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思绪万千。后来我终于想明白:若一个人从未遇见过真正的好人,他或许永远无法想象好人的模样;坏人,也永远无法理解好人的心有多善,情有多真。爷爷,您太了不起了!您永远是我人生路上仰望的楷模!

尊敬的亲朋故旧们,如果您曾有幸认识、了解我的爷爷马先生,那么恭喜您,您确是一位福星高照之人。能与这样一位仁心厚德、历经沧桑而本色不改的长者结缘,是生命赐予的莫大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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