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之潮前传:群魔之墓》III

  【第三幕:日落】

  充满柔和光线与超现实质感的局部空间被大片苍茫的白色与一抹死亡之灰点染,偶尔泛出少许鲜艳光泽的可视化魔能将其余的色彩渗透、融入到丝网状的时空结构里,令永恒中闪跃的一簇火光在奥卡维亚那尺寸极为有限的折叠现实内继续摇曳刹那。模拟高维视角所带来的画面构图仿佛对某种意象叙事的隐喻系统进行了多重提炼与指涉,最终以怪异又超脱常理的形象映射在沾染魔力的视网膜上,使他们脚下的每一步移动、目光的每一寸偏移都能让自己置身于具有多角度纵深感的不同场景。

  几位伊兰维尔家族的成员置身于这片与常规空间相异的隐匿现实之中,再次确认了一遍所有剩余传送点的连接皆没有差错以及状态稳定。这些被提前放置和隐藏的法阵有能力在外界那阻滞、扰动、冲击长距离传送术的天然屏障下支撑隧道足够长的时间,直至所有逃亡者安全通过。拥有巨量魔能储备的强大实体会在穿越传送门时给它们增加严重的负载,而单位时间内通过的整体魔能流量越小便越是有利于维持平衡。目前看来,就算是将伊兰维尔的全体成员数秒内送达目的地也绰绰有余。

  从多伦达洛南端的雨之禁地再到另外四片大陆的外缘,辐射状的传送通道伸展至除极南之地以外的每一块大陆,避开帝国管辖范围的同时选择了难以派遣暗杀者成功执行任务的地点。哪怕消灭伊兰维尔的欲念极端强烈,对多伦达洛的整体实力抱有巨大信心,皇帝也绝不敢朝着传送阵指向的遥远国度贸然下令出兵。对于国界外那不属于任何势力的领土的几处目标区域,遣军征讨的风险也超出了帝国的可预测范围,而伊兰维尔则能利用地理优势与自身特性轻易躲过他们的追杀。

  除了被银须族完全占领的南极大陆外,其余的大陆上都存在着伊兰维尔人能够安全立足的宜居地点。后者曾在卡洛赛隆的带领与外族勇士的辅助下于二十年前击退了银须族领袖凯萨诺特和由他所支配的庞大远征军。由于人数之间存在巨大的差距,如今被帝国榨取利用价值后抛弃的他们完全无法仅凭一己之力在银须族领地上保全自身或开辟属于自己的疆土,因此只能去往未被这些难缠的生物占领的其它区域。

  身为极北之地王者的暗兽人通常蜗居在大陆深处,与坐落于边缘区的人类国度之间已经有百余年未发生任何冲突,此种表现对于这在历史上曾挑起过不知多少场战争的残暴物种而言过于非同寻常。尽管包括卡洛赛隆在内的许多成员都怀疑他们会等到帝国最为脆弱的时刻露出獠牙,并且极有可能在此之后将征服的步伐迈向世界各地,可分散于北极圈附近的人类净土确实是目前可选择的安全去处。他们暂时也已无需在意帝国的安危,只有在暗兽人严重危害到身利益和奥卡维亚的平衡之时有必要联合起其余人类进行反击。

  人类的多伦达洛帝国、银须生物的氏族联军和暗兽人的腐败之爪,只要避开上述这奥卡维亚表层三大势力所统治的领域,数量稀少的伊兰维尔人便可以几乎毫无顾虑地安全延续,哪怕分散为多个部分也足以保证自身的生存繁衍以及度过相对正常的人生,再无其它任何一个群体会威胁到他们的存亡。本次传送的目的地皆为他们经过多次讨论后精挑细选出的合适地点,愚昧的多伦达洛皇室将失去他们自以为不再需要的一支重要力量。

  信号已然发出,此刻只需静待卡洛赛隆等主要成员带领亲属们到达此地……

  视线边缘迷离的灰白渐渐融化,次级现实障壁的消解扩散至整片视野,外界那荒凉但丰富少许的色调映入几位暮光之裔的眼帘。

  为首的消瘦男子向侧方望去,隔了三秒左右才将身子也像头部那般转向右侧。距离较近的几位成员同他一样看向了队伍末尾那两名年轻的伊兰维尔术士,此刻的空间壁垒也完全在法阵的平衡破缺下完全消散。

  随即,他们彼此确认了那股细微但略显异样的魔颤。

  首领银色面具后的表情在不到一秒内从惊诧转变为愤怒,因他的情感波动而卷起的风浪让战袍转瞬之间便翻滚飘扬在他燃起魔力波涛的躯体之后,两只被金属手套包裹的粗糙手掌迅捷地抬起并用力绷紧,指向正准备逃离此地的二位叛徒。

  其他的伊兰维尔战士一拥而上,从四面八方收敛至此的魔能浪潮将一跃而起的两名年轻术士拍挤回原地,使用空间跳跃进行多次短距移动的法术也被迅速斩断,最后在崩解灵魂以及消除自愈能力的多重术式于反复冲击中迎来了意识的坍塌与生命的终结。可如此干净利落的配合还是没能阻止己方成员的再度损失。

  没有时间缅怀过去,也来不及为那名被叛徒击杀的同伴哀悼,剩余的暮光之裔匆忙地重铸方才因平衡被打破而失效的隐匿空间。复杂的术式网络使改变施法者人数后的拼凑行动变得格外困难,原来的每一个“主要支点”各自都有明确分工和繁琐的微调模式,而此刻只能由其他人接替死者的工作,使用备用计划进行令人手忙脚乱的重启。

  看着消失的苍茫色调终于重新充盈了自己的视野,心急如焚地思索着接下来需要做出的场地迁移以及应该用哪些词句向卡洛赛隆报告刚才发生的剧变,队伍的首领不由得在心中羡慕起纯灵质生物对于空间魔法的天赋。它们能够轻易进入非官方管辖的天然传送网道而不被发觉或是穿越帝国世代诸贤设下的国境线结界不受约束,唯一的缺陷便是难以招架针对自身独特性质的法术打击。

  眼下无论如何临时更改计划似乎都为时已晚,在钻研了帝国的结界阵列后辛苦策划的暗中转移行动已然付之一炬。他们接下来最有可能面对的便是与人数远超自己数万倍以上的帝国军方的正面碰撞,而在此期间能成功转移多少成员则需交给今夜降临前的落日亲自见证……毕竟他能预感到自己与许多同胞都命不久矣。

  叛徒们发出的信号早已掠过几缕形似棉纱的云朵边缘,穿透对流层与平流层间的高魔阻界面,携着传送法阵的详细坐标、将其构建的术式阵列、隐匿空间的法术印记、参与逃亡的成员名单、他们通往此地的传送点与最终分别去往的目的地信息……径直冲向那坐落于东南方向高空的天穹之城厄斯塔尔,被围绕整座空中岛屿的环形天线所接收。

  皇帝那满是皱纹、曾经覆盖过些许智慧的苍老面容上涌起了一丝混杂着癫狂与痴妄的笑意。只因那短视的贪婪,愚钝的迷信。

  只因又一场杀戮即将来临。

  ……

  米瑞托斯穿行于浸润并散射着缕缕阳光的稀松薄雾之间,沿着那汩汩低鸣的格里纳.文森河走向父亲标记在地图投影中的目的地,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白昼中越过鸟语蜂鸣下点缀山丘与谷地的千色繁花,最后来到了河畔曲折处由长久的弯曲沉积作用塑起的平缓台地,其上坐落着曾精雕细琢但现已荒废沉寂的金脊神庙。奥卡维亚的北半球虽正值冬季,他此刻位于的多伦达洛腹地却在调节气候的魔能中枢周围笼罩于恍如置身夏日的沉醉气息里。

  十五岁的少年轻轻推开神庙厚重的石门,门轴发出的低沉吱呀声诉说着长久失修以及通过魔力自动润滑的简易术式已然失效的事实。至于失效的原因究竟是自发还是人为,目前的他既不感兴趣也无从得知。他很有可能此生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无法再次呼吸多伦达洛那由魔网过滤后甜美又时刻暗藏杀机的空气。周围的这片迷人景象或许终将成为他在漫长余生中对多伦达洛持有的最后一份记忆。

  想到这里,他颇带眷恋地回头望去,恰巧在远处那团三色低云下的青葱树林边缘看到几只笨重的四足动物正慢悠悠、怯生生地从中走出。这些以家庭为单位活动的胆小兽类在河边聚成一团,将细长的管状口器伸入潺潺流水,通过改变局部流体方向的微扰法术吸食着体积较小的鱼类和微生物,再用与它们看似笨拙的躯体极不相称的迅捷速度将河水从鼓成气球一般的腹腔中吐出。

  短暂的进食结束之后,当为首的母亲懒洋洋地抬起头部、眨了眨眼并与跨过门槛却止身回望远方的米瑞托斯四目相对之时,警觉的她立即移开视线,缩了缩脖子,吹出一股快而短促的气流,和茫然无措的配偶与子女们一同奔向了后方的树林,沉重身躯下的脚步却安静得近乎未发出一丝声响,只留下米瑞托斯一人目光略显呆滞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河岸,随后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

  米瑞托斯暂时抛下对家乡最后的怀念,目光扫过墙壁,昔日辉煌的浮雕仍隐约可见,其上描绘的古老神祇今已难以通过脱离法术的肉眼分辩原型。他缓步踏过阳光穿透破碎的窗户后洒落的斑驳光影,走向供奉着一尊失去了光泽的圣兽雕像的神龛,通过那记忆中的魔咒摸索到了它看不见的锁孔,在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氛和轻微的“咔哒”声中将其开启。金脊巨兽的面容因岁月的侵蚀而模糊不清,但它依旧散发着神秘且不被多数人所知晓的威严,脚边则放置着一颗需要注入伊兰维尔的身份术式才可显形的魔石。

  根据父亲告知他们的内容来看,只要对着神龛内部的狭小空间发动术式,敏感的魔石很快便会现出身形。可现在的他按要求照做之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魔石的存在,哪怕将术式范围扩大至覆盖整座神庙亦是如此。他难以确保这个传送点还未遭到敌人的搜查和干扰,先前已经出现过隐蔽法阵暴露导致传送点被发觉的先例(隐蔽法阵通常能够使被选择屏蔽的对象情不自禁地忽略安放法阵的地点并无视那微乎其微的魔法气息),因此在他看来自己此刻也极有可能身处帝国派遣的暗杀者的监视之下。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与艾达诺斯、索德莱娜和麦卡图斯会先在此地集合,之后再于特定的时刻凭借魔石启动初次穿越多层境内结界的集体传送。位于其余近百个传送点的暮光之裔也会与他们同时去往西北部那被称为“群魔之墓”的死亡荒原,利用隐藏在折叠空间处的大型法阵作为“踏板”完成更远距离的二次跳跃,分别去往各自预先确认的目标地点,分散到地表世界的不同角落。

  完成初次传送的那一刻即会一次性惊动多个区域的边界看守者,皇帝的爪牙们也将知晓他们集体行动的时间、前往的准确地点并迅速展开追捕。可若是计划实施的过程中没有出现较大的差错,那么帝国出兵的速度再快也来不及阻止他们二次跳跃的行动。由于去往荒原需要大量借助魔能中枢溢出的法力,而相较于这向着领土外侧的方向进行的传送,前往腹地更为容易也更加便于隐藏,因此卡洛赛隆先动用隐蔽效果极佳的个人传送术把他们带到了首都附近,再与他们抵达不同的传送点以达成加大跟踪难度的效果。

  身为整片多伦达洛大陆魔能性质最为强大和特殊的个体,卡洛赛隆一直是帝国内部诸多派系重点关注的对象。尽管同样具备隐蔽魔能的高超技巧,他依旧怀疑帝国可能已经针对这一优势创造出了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发现自己的魔能并进行追踪的方法,使他的实际隐藏效果并不比自己的子女更好。蕾塔娜也是同理。因此为了尽可能降低子女们的行踪和对应传送点被提前发现的风险,他一开始传送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人之时就把经历转移的对象分散到了五个不同的地点,最容易被跟踪的自己单独去往较远处的传送点,和蕾塔娜一同“吸引火力”,另外四人则通过河边的神庙进行传送。或许他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但是在此种时刻过于警惕也未必是坏事……

  想到这里,米瑞托斯变得愈加心烦意乱,尝试了十多次术式覆盖都依旧无果,他从神庙占据的空间中感受不到一丝魔石的能量。目前到达此处的人只有他一个,周围丝毫不见另外三人的踪影,这更是让他本就急躁的心情进一步加深。那块石头究竟能他妈的藏在哪里?他们三人到底能不能安全到达这个地方?他一时间对此想不到任何答案。

  米瑞托斯缓慢地绕到了神庙后侧,背部紧贴着外墙坐下,无精打采地注视着眼前这片芳香弥漫的广阔草原、数百座悬浮于半空的旋转石台、将其像岛屿般托起的大量半球状水体以及连接它们的空中溪流。石台上富有智慧的微小生灵们在受屏障保护的迷你城池间搭建起一排排灰尘大小的房屋,乘着蚂蚁尺寸的船只和长如人类指甲的空舰来往于诸多缓缓自旋的小型世界之间,以石台自转一圈为一日,外部昼夜交替一次为一年。此番胜景在奥卡维亚的温热地带颇为常见,无人会因见到了与常规魔法相关的有趣景物就对此地加以怀疑。

  莫名的困意在这段紧张的时光中朝米瑞托斯袭来。他仍保持着必要的警惕,在隐形状态下通过灵觉及多种感官刺探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尽管他思考了不知多少次落入敌人圈套的可能性,可他从神庙周围的这片土地上确实没能察觉任何可疑的魔法信号。与父亲、姊弟和管家被传送到附近之后便一路上尽最大的努力收敛着魔能的外泄,没有布下任何法阵,留下的法力痕迹也被抑制在了最小范围,此时凭空在那些残留的微弱印记上启动法阵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随着感知魔法的再度延伸,他开始以神庙背面的一处空地为圆心向外播撒浓度稍高的魔力“火种”,透过隔了数层伪装的术式小心翼翼地布置法阵,直到灵觉“探头”触碰到了两个令他倍感熟悉的灵魂才略微松了口气。

  他们分别是他的弟弟与管家。二人并排走出了狭长河流一侧的森林边缘,看样子是分散传送后的位置相隔不远于是能够半路相遇。若是在无需压制魔力扩散的平时,艾达诺斯往往会于过河途中冻出一条可供行走的河面冰道。可考虑到跳跃魔法留下的印记会比冰冻法术轻微得多,现在的他便同米瑞托斯和麦卡图斯那样一步跨到了并不遥远的河对岸,接着仿若无事发生般走近台地中央坐落的废弃神庙。

  感受到了灵觉视线的窥探后,米瑞托斯也不再于他们面前隐藏自己,轻快地站起身来,绕回神庙门口与二人相迎。

  麦卡图斯对他点了点头,用属于退役老兵的敏锐双眼向四周扫视了一圈。

  “她还没到吗?我记得她被送去的地方离这最近。”

  “还没呢。目前只有我们三人到了这里,然后神龛内外都不见魔石的踪影,虽然我已经按要求施展过术式了。”

  “找不到?你确定自己试过很多次了吗?”

  米瑞托斯点了点头,麦卡图斯则带着一旁沉默不语的艾达诺斯走进了神庙大门,尝试采用先前被告知的几种手法搜寻魔石的位置,同样没有任何收获。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咋办?先去找她还是继续在这里等着?”米瑞托斯问道。

  就在麦卡图斯对此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草原的方向朝她们走来,只不过外形覆上了一层外人难以察觉其身份的伪装。雪白的发丝此刻化作乌黑的绸帘,时而银白时而金黄的眼瞳也转为深棕,那完美继承了父母气质、如千军统领般无处藏掖的锋锐神态更是能令她的亲人一眼看破伪装。她将右手抬至眉梢高度,食指与拇指间轻捏着一粒闪闪发光的鲜红宝石,那正是他们刚刚搜寻多次、去往群魔之墓所需用到的传送魔石。

  没等麦卡图斯等人开口,索德莱娜便先一步说道:“不用担心,目前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我从神庙中拿到它之后就一直待在远处监视着这里,直到你们所有人安全到达。”

  米瑞托斯朝她身后望了一眼。一想到方才展开感知系统之时完全没能探测到她所留下的魔力残渣,他便更加确信她在先前那几场二人对决中远远没有使出全力迎战。

  他刚准备问出“何时才能出发”这几个字,就迅速把还未说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和艾达诺斯与麦卡图斯一起将表明身份的术式注入魔石。看着它闪烁的频率,他明晓多数伊兰维尔人也已经在传送点处拿到了对应的石头。只有尽可能多的成员在同一时间完成传送,才可以保证帝国军方在感应到传送后所能抓捕到的落后者尽可能的少,毕竟位于群魔之墓的法阵的方位会在第一波传送发生时即刻暴露,先走一步的人以及维持法阵的成员没有任何义务为他们等到深陷重围之后才关闭通往最终目的地的空间隧道。

  魔石的光芒再度增强,闪烁的频率也逐步升高。除了一处传送点的魔石未被启动以及两处传送点人没到齐之外,所有的伊兰维尔成员都做好了长距离移动的准备。

  又过了一会儿,所有的魔石都被成功启动,注入的术式不够齐全的石头也从两颗变为了一颗,而它在五分钟后都未能完整。

  无人愿意继续等待,传送石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向每一位持握它们以及站在一旁的伊兰维尔成员传递出了准备转移的信号。

  尽管心里清楚无需站在近处也可完成传送,米瑞托斯还是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靠近索德莱娜手中那颗熠熠生辉的耀眼晶体,幻想着群魔之墓的传送法阵会将他带往的、那坐落在极北之地边缘的壮丽景观。

  于是就在他阖上双眼前的那一瞬,索德莱娜的身体碎裂为雨点般洒落的魔能液滴,溅满另外三人身体的正面,造成了一次通往草原方向的短距传送。

  米瑞托斯在天旋地转的混乱中睁开双眼,栽倒在地后打了个滚,紧接着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那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他的双目泛出隐隐红光,以下定决心全力应战的姿态将视线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神庙原先的所在之地已经被高浓度的魔能集束湮灭为深不见底的死亡坑洞,此时此刻还有更多类似的攻击从天穹处降至这片原本夏意盎然的草地,击碎了悬浮于半空的旋转石台,将空中的流水与半球状水体一同蒸发。

  一片慌乱之中,他看到猩红色泽的半透明穹顶将自己和同伴们罩在下方,索德莱娜的本体站在中央,借助从地面上拾起的魔石完成了一次性的单向传送。与多层境内结界对抗的力量将它撕成无用的细小晶粒,精准地将他们四人送往了群魔之墓的法阵附近。

  恍惚间,他想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索德莱娜的本体凭借高超的隐蔽法术躲过了敌人的侦察,拿着魔石走近三人的只是长姊用于诱导敌方发动攻击而创造的分身。魔石散发的特殊魔力掩盖了分身与本体间的细微差异,使他们一时间未能分辩出对方的真伪。那名被注入短距传送法术的分身此刻也完成了她的任务,证实了敌人埋伏在远处的猜想并保护了自己的同伴,最后又成功将魔石送回了本体手中。

  敌军终究还是低估了传送点的有效范围与作用效果,后者在他们进行传送之时依旧能为魔石瞬间搭起利用魔能中枢充能的桥梁,而神庙仅仅充当了传送点所在地的标记物而非完整的传送阵本身。

  意识到本次计划已经遭到帝国干扰的事实之后,米瑞托斯解放了自己的感官与埋藏在身心和灵魂深处的恶魔之火,在充盈着晖暎的空间隧道里坦然迎接直面强敌的那一瞬间。

  ……

  他又一次在尚未入梦的茫茫时光里望见了那低垂的眼帘、溃散的魂魄、垂死的黄昏、燃烧的旧夜……这些既似预言又如回忆的错乱怪象仍在卡洛赛隆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不过始终都没能遮盖他哪怕最为微弱的一丝理性。

  他再次向前轻轻踏出一步,右脚着地时向外扩散的冲击夷平了方圆几里内的所有建筑,使它们本就经历过一次损毁的结构极速崩解为细小的尘埃。

  就在不久之前,这里被从天而降的魔法集束轰炸成了少数侥幸存活的居民们遗弃的临时战场,城镇内传送点的确切位置对天穹之城的施法者来说了如指掌。伊兰维尔家族的核心成员之中很有可能出现了泄露秘密的叛徒或是不慎被读取重要记忆的无能之人。若是真的出现了前者,那么除了被帝皇身边技艺最为精湛的巫师们提前操控了心智以外很难还有其余的解释。

  蕾塔娜不见踪影,而他曾颇有耳闻但未曾见到的一部分生物兵器和占比较多、早已被他收入过眼底的帝国精兵与凶残战士皆随着雨点般落下的大小集束一同出现在他周围的废墟四处,拆解着铸成传送点的法术阵列,同时进行着略带挑衅的对峙,随即便在卡洛赛隆右脚踏出的那一步所迸出的无形魔力中泯灭了多数成员。

  他们是帝皇眼中的耗材与炮灰,同这片大陆上最高等次的施法者相比不值一提,只有依靠庞大的数量才得以在此种情况下发挥出一点点实战价值。相较于这些逐步蚕食法阵的碍眼兵种,从卡洛赛隆后方的高空中向他喷吐龙息的隐形巨物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巨龙身上的隐形术式在卡洛赛隆双目的凝视之下变得毫无用处。那对银瞳的视线扫过的天地之间,一副夹杂着煌熠的深色躯体绽遍了裂岩似的炙热皲纹,与黑曜岩般蛰伏于体表的粗壮脉络相互穿插错落,向外辐射着炽烈而灼目的橘红光簇。魔能翻卷之时引发的振动仿若洪流决堤,鼓涌着战栗、吟哮着奔腾,最终纳聚于这每一毫心震都胜过奋劲擂响千百面战鼓的崎岖身形。

  作为十大圣兽中那位群龙之父的后裔,它那进化缓慢的古老同族曾在上古时代统治过奥卡维亚的第十层世界数百万年之久。哪怕是戌界之战打响时的混乱年代里,龙族也足以在包括地表在内的不同层级之中分别称霸一方,只有较为羸弱的族群会集体沦为被峰峦巨人等异种势力所奴役的淘汰者。眼前这条体型中等的疯癫个体则是由人类驯化与改造的战争坐骑,只不过它的主人此时并没有坐在它的背上,它的绝大多数同胞也都陷入了长达千年的沉眠。

  还没等卡洛赛隆完全转过身去,光柱般粗大刺目的吐息便将他和脚下的一大片空地完全包裹在其中,紧随其后的魔能爆炸在使地面大幅塌陷之时更是为破坏传送点法阵的过程助了一把力。

  卡洛赛隆认识这头狂躁的巨兽,了解它的身躯所能支持的强化大致能到达何种地步。因此他并未着急躲闪,而是硬生生地用肉体抗下了对方那混杂着炽热、严寒与杀意的龙息,将左手伸向原传送点的中央,修复法阵的同时顺便用一层浸注了防内蚀和传送的术式的魔法薄膜保护了自己的衣物。

  他没有心情在这些拖延时间的工具上浪费精力。它们的作用显然是分散伊兰维尔的部分力量并逐一击破,让赶往群魔之墓的成员数量尽可能减少,为奋力破坏主传送阵的帝国将士们减轻压力。蕾塔娜或许在前往此地之前就被更难缠的人物拖住了步伐,自己的三位子女很可能已经在麦卡图斯的陪同下于那片荒原之上开始了此生经历过的最为危险的一场战斗。

  喷涌不止的龙息骤然分叉为多股飘散的支流。卡洛赛隆以直立的姿态漂浮在大地塌陷后留下的空洞上方,将左手掌心指向传送阵的框架中央,右手双指对准喷吐魔能的龙口,用不存在任何技巧的一股术式冲击裂解了它全身上下覆盖的魔法网络,如无形巨矢刺破胸腔、脖颈、鳞翼与正在下坠的首级。

  厄斯塔尔发射出的能量曲线仍源源不断地自天穹处降下,覆上对应的防御法术、纷纷靠近传送点扰乱法阵的敌人也被卡洛赛隆挡在了由丰沛魔能搭起的临时结界之外,直至魔石与修复后的法阵重新建立联结。

  蕾塔娜.伊兰维尔的身份术式很快也被卡洛赛隆注入了魔石内部。它碎裂时发出的一声轻响,荡起了空间织棉上打破魔场平衡的又一缕涟漪。

  ……

  短短数秒之间,艾达诺斯和身旁的同伴就完成了一近一远的两次转移。先是被索德莱娜为了预防本体受损而搓出的分身送到神庙后方的空地上,再是依靠本体手中转瞬即逝的魔石来到了这片本被称作“死寂荒原”,此时却充斥着雨点般密集的巨响的群魔之墓。

  他刚反应过来先前的传送过程是怎么一回事,就看到黑色与紫色缠绵于一体的尖爪扫过左前方冲来的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后者就像被暗兽人随手推入巨型绞肉机里的动物们那样化作一团浆糊状的碎肉。

  艾达诺斯来不及向其道谢,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伊兰维尔家族的哪一名成员,只是从地面上迅猛地一跃而起,落至术式洪流暂时较为稀疏的区域,同时降低自己双耳接收的音量,过滤掉关键性不高的声响,选择性地针对较为重要的音色与频率进行重点捕捉。那名帮他击杀敌人的同胞也朝其它方向飞去,立即投身于另一场战斗。在这种每一毫秒都至关重要的场合,无人有多余的心思去进行不必要的交谈。

  在这骄阳与霜雪并存的此刻,群山正朝着他视线前方和左右两侧的方向退去。更远处的山脉则巍然不动,和它身上的古代遗迹一样没有受到这震动的波及。因这场混乱而挡在山前的新生结界虽范围广大,但对于他那双银白的恶魔之眼而言也一目了然。

  那飞快生长的结界上沿形如加速后的金黄色海浪,在空气中竖直向上攀登蔓延,直达大气圈热成层底部的第一道创世界线,在这片被苦血浇灌千年的荒地上围成了一面周长将近万里的环形障壁。整个过程用时仅二十余秒。

  要想困住这片荒原上的伊兰维尔成员,这一尺寸的结界必然需要凭借帝国最为强大的法器增幅魔力后才可打造。金黄障壁底端的内外两侧想必已经布置了提前准备且可临时携带与转移的器物、法阵与施法者,否则难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系列壮举。

  艾达诺斯轻眯双眼,闪身躲过险些缠住他腿部的远程织网,透过魔力浸染的银瞳细细寻找着结界底部隐藏的法术阵列与隐去身形的施术者们。如果不出意外,站立于内侧的那部分成员很快就会朝他们冲来,加入正与他们缠斗的这些敌人,只是具体数量暂且难以判断。

  喘息间,十二岁的少年用余光简单地环顾四周,在障眼的尘雾、雪粉、土渣、光影以及时空波纹中打量了一番眼花缭乱的局部战场。数量可观的临时替身和幻术映射使敌我之间的兵力差距模糊不清,张张变幻无常的面容和具具万象隐现的身形以差异多样的模式干扰着的敌对势力的判断,脚边蔓延的微弱暖流则随着道道未曾听闻的术式与了解颇深的魔法逐步加深,即刻如爆炸般喷射而起,化作分割“墙内区域”的光膜屏障。

  艾达诺斯恍然意识到了自己方才判断的失误。他竟然理所当然地错认为脚边涌过的魔能流体是双方法术交互的附带结果,而在战场局面发生剧变的当下,由结界处延伸而来的天罗地网已经从脚底的冻土向上生长成型。仅是稍有转移视线,原本紧盯的结界底端便奔腾出了此等浩瀚的波涛,分隔开了遍布四方的伊兰维尔子嗣……很显然,他们成功实施了作战计划的第一步,目标明确,毫无半点彷徨。

  只见那蠕动的光壁稳稳兜住退至他右侧不到半米处的萝丝法斯.伊兰维尔,阻碍了她的移动,如弹弓皮筋般将她朝着反方向弹射而出,飞向数十根增幅术式威力的加长矛尖。手持它们的精锐不偏不倚地根据她的飞行轨迹将其包围在中央,凭借背后的牵引触须拉动光壁上溢出的闪耀能流,试图让艾达诺斯的这位不曾谋面的表姐被束缚在他们能够多次精准施加有效打击的位置上。

  在卒然迸发的猛烈冲击中,她强壮的躯体于悬停半空的瞬间扭转姿态,脸颊掠过尖矛刺破空气时形成的马赫锥,以极为狭窄刁钻的锐角轨迹从右下方冲破包围,随手往后撒下将他们的武器与全身覆盖在内的球状力场。被她怪异魔力所包裹的矛杆们顿时弯曲并伸长为形似绳索的曲折形态,不偏不倚地用尖头刺穿了其他帝国精锐的胸口,放大其上本有的术式,不受他们操控地“虹吸”着受伤者的生命精华,造就了一副副治愈魔法也无力拯救的垂死身躯。而艾达诺斯并未把任何一丝注意力聚集在她身上,仅仅用刺击属性的法术简要试探了光障的强度,一瞬之后便转身使出从未在家人面前运用的技法来迎击敌人的攻势。

  击中光障后弹回体内的魔力震得他浑身上下都轻微地掀起一阵刺痛,却还不足以使他双手的动作和外放的术式有所怠慢。眼前的袭击者也同在场的其它身份不明的走狗一样,高速飞过半空的同时通过种种手段模糊了形体的方位,因此自然没有露出真容。艾达诺斯暂时只得根据沁入空气的魔能辨别出对方的大致体征。那具轻盈身躯划出的飞行轨迹在这双银瞳的注视之下涌现出忽明忽暗的密集曲线,从所到之处凭空显现与张开的百十个剑匣中带出闪烁白光的万千利剑,破开挡在它们与少年之间的飞沙走石,刺向刚刚抬起双掌的艾达诺斯。

  锋芒迸现的剑尖倏地挤满了他那被一层透明魔障覆盖的窄小体表,正欲更进一步刺入体内,整个剑身便连同前赴后继的同类们一齐消失在了艾达诺斯混乱的周遭,从千千万万个移动着位置的小型虫洞中齐刷刷地射出。不过那御风而行的剑士自然不会被如此程度的反击戳中要害,只觉剑影无踪,即刻阴息扑面,随之张臂翻掌以滞反冲之气,而后纤身回转重卷刃风十里。每至扰乱局部空间的虫洞们再度倾吐出迎着魔能飞舞的利剑之时,他又会令那一簇簇屠戮之器对少年步步紧逼,在空中嗖的蹿出声声锐响,不知多少次白刃轻旋、寒潮翻覆,却始终未能激得那目溅湛光的恶魔之子向后迈出一步。

  正当这位迅猛无羁的剑士决定改变舞剑的花样时,原本站立不动、任凭锋锐的魔力对本就坑坑洼洼的雪地千刀万剐的艾达诺斯这时选择了主动出击,于瞬息间现身剑士背后,借着短距传送的势头逼出方才吸附在体表的魔息,震起仿若一连串爆破的轰隆声响。可惜不起尘雾也未见飘血,这身着轻甲的御剑之人虽已现出清晰的形体,却连人带甲都没有沾上较深的伤痕。这次进攻不仅没能给对方造成足够的伤害,还致使自己置身于他更加便于高效打击的方位上。

  只见那名剑士死咬这一时机,五指紧扣,向后挥出一掌,庞大的魔能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凝聚而成的风刃撕开了艾达诺斯覆在体表的魔障,既没有被反弹也尚未遭遇吞噬,轻而易举地将他精瘦的身躯劈得四分五裂。飞散的肢体碎块在悬停片刻之后开始明显地魔力流失、加速下坠,重重地砸落在焦土与融雪混杂而成的一片狼藉之中。

  御剑者深知仅凭这样无法使其死透,但又时刻保持警惕,没有靠近那破碎的躯体。于是他依旧身居半空,一边忽快忽慢地改变飞行的轨迹,一边瞄准几个被自己紧盯的碎块释放远击,直至化成几摊烂泥才放缓攻势,最终暂停施法、双足落地,小心翼翼地走向面目全非的残破碎片之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同样没有超出他的预期,从四面八方高速袭来的一股股魔能逼得他迅速缩成一团,以风为盾铸起密度极高的压缩型障壁。他顿觉肺叶内遽升的压强蜷紧气流,向着轴心辐合、收束,那源自未死之人的魔力浪潮欲令他支气管末端的肺泡如积木似的尽数垮塌引爆。

  他率性重新催动起分散了自身法力的磅礴剑雨。它们在这御剑之士的指引下纷纷插入雪地半截,外放驱魔效果颇丰的寒光,于几摊血水和肉泥旁围成一圈圈结界,阻断了残留着部分魔力的本体与分散在空气中的海量魔能之间的联系。那些能量在风刃初次斩裂躯体之时就从中喷涌而出,尚存生息的残躯则作为诱饵下坠至地,待到剑士接近时全力汇聚魔能,以洪流之势将之穿透,同时拼合起破损的身体,终结其性命,这便是艾达诺斯那已被对手看破的诡计。

  剑士庆幸地感受到肺部汹涌翻滚的乱流正经历断崖式的衰弱,最终平息了下来,没有再次引起混乱的冲击。他畅快地站起身,在不放松警惕的同时缓步靠近刚刚设下的结界之一,却发觉被包围的肉泥与血水已然失去踪迹,回望身后的另外几个包围圈也是相同的结果。

  他的脚步愈加放慢,低头一看却霎时面色惨白,险些跌跪在地。胸口处出现的、不知何时将其贯穿的黑色异物正蠕动着将他新鲜的血流沿缺口排出。

  他惊惧地失声嘶吼,顺着本能一把掐住这突然缠绕全身、尖端向外伸长至百米有余、一触即燃的恶魔之须,不顾灼肉焚骨的剧痛扯断了诅咒般的邪崇之物,召回支撑结界的万千利剑。它们翻转剑锋,在御剑者向后一指的同时一齐飞至他的背后,却并未击中任何实体,茫然地停滞在他预想中艾达诺斯的所站之处。

  方才从身后刺穿他胸膛的触须仅是其中一摊肉泥在传送、凝聚、破障与变形术式的结合下显形于他后背的结果。在艾达诺斯看来,如果一开始的试探性伎俩被对手看穿,那就及时另寻一计即可,总会有新的办法去对付那些知晓他的战术却未能在实力上拉开充足差距的敌人。

  惊魂未定的剑士手捂涌血的创口,催动它加速愈合的同时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用注入魔力因子、连通自身感知的气流扫过四方上下,探寻着消失于他眼前之人所在的方向。回想起自己利用风刃和利剑砍断与搅碎艾达诺斯四肢以及躯干时的场景,他莫名觉得对方迎合着每一记斩击自断身躯,恰在其触及体表之时顺着它们的速度创造自身的裂口与碎片。他推测伊兰维尔人自我破坏所引发的疼痛远远低于被敌人进行有效打击时的结果,也感觉得到艾达诺斯在此过程中吸收了他施展出的些许魔法,转换为自身的魔力。事实确实如此。

  还没来得及继续预想艾达诺斯接下来的战术,令他头晕目眩的二次袭击就迅速降临。几抹血沫与残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凭空显现于靠近他头顶、脖颈及小腿内侧的位置,聚成被湛焰包裹的肉块,化身为击穿他各部位的尖刺,又在他发动反击之时消失不见。

  御剑者跪倒在自己淌出的一片血泊之中,强忍痛苦地将动用魔能瞬间清洁后的血液吸回体内,再次恢复附着在部分体表的空气薄层,堵住所有的创口。此时的伤势已经严重到了快要超出他的承受范围。尽管事先做好了较为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依旧严重低估了那位年仅十二岁的伊兰维尔男孩,想不到卡洛赛隆和蕾塔娜年纪最小的儿子都能让他的战斗吃力到此等地步。

  话虽如此,他还是远远未达计穷力竭的程度,面对劲敌时最好藏有后手是对抗卡森萨斯眷属之时应当具备的常识。哪怕在自愈能力这一方面难以望其项背,他也不可能于这样关键的时刻放弃抵抗,毕竟抢先一步设下的机关还未开启。

  想到这里,他再度轻盈地乘风跃起,升上千米高处,生生硬扛下又一团穿透风障、迎面喷涌而来的恶魔之火,俯身张开双臂,远程切断了地面上原本紧绷的魔力弦丝。

  可那掌心指向之处无事发生,反而乍然出现一只戴着附魔金属手套的强壮大手于身侧的巨响绽开之前钳住了他脆弱的后颈,在快得突破他反应极限的轻微一扭后使之即刻断裂,抽干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缕维持生命的魔能。

  临死前的恍惚一瞬,他模糊地望见男孩的身躯在雪地中完整地拼为一体,清澈的眼眸由湛蓝转为银白,暂时性地降低了戒备状态,凝视着此时正掐灭他生命之火的高大身影。

  他输了,陨落在了曾经的帝国铁腕——卡洛赛隆.伊兰维尔手中。

  那令大地震颤、云霄破散的身姿在通过传送石到达此地之时挥手击穿了分隔伊兰维尔家族成员的其中十几面光障,于战场的高空轰出一声巨响,转瞬之间便闪身擒住那离地千米有余、正欲启动陷阱的帝国剑客,通过篡改和透支他发射的意识指令远程烧毁了围住艾达诺斯的几道术式机关。

  新鲜的血液从他全身上下尚未愈合的创口处重新涌出,剧烈的干咳亦无法使他呕吐出一丝气流。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充盈着生命气息的身躯与魂灵已然凋零殆尽。面色苍白的死尸猝尔皮肉崩裂、筋骨俱断,从空中轻飘飘地坠落,化作战场上众多破败难辨的残骸之一。

  卡洛赛隆并未继续将心思放在暂时摆脱危险的次子身上,而是用灵识简单地环顾伊兰维尔成员所在的局部战场。他看到了匆忙奔向传送阵失控中心的老管家麦卡图斯、因光障破裂而侥幸逃出包围网的长子和同样陷入苦战的长女,却依旧尚未探寻到蕾塔娜的气息。与兄姊和管家面对的强敌相比,迎战艾达诺斯的剑客根本不值一提。

  整片多伦达洛大陆上最为强大的勇士暂且抛开对妻子行踪不明的疑虑与担忧,冷静地望向那道将群魔之墓封锁且正在缓慢收缩的临时围墙,将左手伸入自身附带的便携式空间,干净利落地抽出一把银灰色调的巨剑。这饮血多年的杀器曾跟随他拼杀于统一大陆的远征和抵御银须族入侵的伟大战役,携着诸多帝国施法者团结一致地献出的巨量魔力刺入过这颗星球上最令人胆寒的生灵之一——银须首领凯萨诺特的宏伟胸膛。如今再次亲临群魔之墓的贫瘠荒地上方,他已不再身担帝国将领的职位。而这剑锋所指之处,正是多伦达洛腐朽的统治阶级背叛誓言的证明。

  喷薄而出的灵簇染黑了被恶魔法术缠绕的巨剑与铁甲,刺耳如厉声尖叫的锐响奔至千里之外,横扫整片荒原,令源源不断地杀入单向结界的援军和在场的全体敌人头部扬起阵痛,被迫减缓施法的烈度。与此同时,卡洛赛隆高举边缘灼烧至白炽状态的黑剑,双目迸射的红光透过头盔视孔,为其镀上一层赤色的魔火,融入了剑刃处因加热而释放的白光,剑柄也迅速变幻为与恶魔更为相称的形态。

  一记劈砍紧随其后,完成解放又历经剑身浓缩加固后的魔能挤成一股高达数千米的赤红光刃,几乎在挥剑的同一瞬间汹涌地冲撞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新生结界之上,使这向天穹方向延展了几十公里的金色高墙如弹簧般大幅度变形扭动,却于看似即将破裂的时刻恢复了原状。接下来又是连续数百下愈加凶猛的隔空斩击,同样的情况再度发生,帝国众多法师与法器的力量结晶自然无法被单独的伊兰维尔个体轻易击破。而更近距离的直接接触不但无法造成效果更强的破坏,反而会让他更加难以躲避其表面上被触发的术式。

  卡洛赛隆没有继续施展无用的攻击,转身飞向后方那最终传送阵的所在地。几番试探之后,他深知只有齐聚绝大多数伊兰维尔幸存者的力量才可将其艰难地击破。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四处分散的家族成员难以从敌人们混乱的纠缠中脱身并参与合力构建术式的行动,哪怕成功实施也只会让缺乏看守的传送阵变得比现在更加脆弱不堪。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传送阵的稳定并让尽可能多的同胞借此抵达多伦达洛境外,为了击破不断生成光障的碍眼围墙以及销毁被其保护的法器而丢弃整个迁移行动的最终目标显然弊大于利,独自尝试失败且预估防御强度之后便没有必要继续那已经得知结果的斩击,毕竟临时结界之外还存在着封锁整片多伦达洛大陆的外层障壁,只有当前岌岌可危的传送阵有望在得到修正之后将他们送往更远处的天地。

  一道亮丽的赤色光弧沿着剑身挥动的轨迹如未受阻力般撕开悄然接近的异术造物,几乎没有给卡洛赛隆飞至传送阵的短暂一瞬造成拖延。那条被死灵术士操纵的大型巨龙在卡洛赛隆的顺手一击下重新化作一具死尸,生前掀动山峦的勇武之势此时荡然无存。它在坠落之刻引发的、被诸多施法者瞬间平息的地震已然是它身为帝国傀儡而被视作工具利用的其中一段生命的落幕。

  在奥卡维亚生灵普遍认知内外的异术体系中,同一魔能体量与精炼程度的加持下,死灵法术在恶魔法术那更上位的混沌力量面前都只能俯首称臣,更不用说各方面都远不及卡洛赛隆分毫的帝国术士。哪怕绵延百里的尸潮在他们的咒语下接连涌现,堆起高如峰峦的憎恶之塔,尽管蚕食生机的可怖术式于拥聚成群的畸变之躯中飘扬激荡,染得那被尘与雪点缀的阴冷寒风都遍布直刺魂灵的死亡之息,卡洛赛隆仍在指尖汇聚起咆哮的恶魔焰火,令其膨胀为恍若地狱一角的庞大球体,向上轻轻一掷,悬停在了死灵军队中央的正上方。

  成片的死灵接连在灼烧感带来的剧痛中倍感煎熬地跪倒,用双手、触须或是其它形态各异的肢体捂住头部,无首之躯则将最为脆弱的部位蜷缩在身体其它部分的遮护之下。在那团正朝着自远方逼近的帝国军队喷溅出地狱之火的球体自我复制的同时,他们身上的孔洞也绽放出源自卡洛赛隆之手的凶煞红光,生长出混杂着恶魔之力与原有肢体的扭曲翅翼,飞向了本该身为他们主人的术士部队。

  战况变得愈发焦灼混乱,数小时前还一片死寂的荒原现已化身人间炼狱。成千上万的浮空炮台从远处飞来,一边精准地向着传送阵附近的伊兰维尔子嗣发射混合了多重魔能特性的炮火,一边与由卡洛赛隆生成的火球进行难分伯仲的火力交汇。每当后者中的一团个体惨遭熄灭,就会立即涌现更多的同类将其原先的职能顶替和延伸,用愈加猛烈的高精度轰炸迎击同样在持续增强攻势的敌军。

  卡洛赛隆争分夺秒地扫清了传送阵附近的大部分帝国精锐,将其沸腾的肉汁化入远方的融雪,倾尽全力撑起垮塌的术式结构。这精细繁复的构造由包括卡洛赛隆在内的许多成员花费了长久时日才得以编织,当下虽已产生破损但也非不可及时修复,只是所要完成的工作类似于更换疲劳锈蚀的庞杂零件,远比将其毁坏困难得多。一旁较为强大的幸存者也未恋战,处在忽近忽远的位置上放出几道试探性的法术之后便加入到其他同伴的队伍中,用联结为一体的阵列进行针对卡洛赛隆及剩余伊兰维尔成员的攻防变换。

  环绕传送阵的微缩结界重新从地面升起。卡洛赛隆与一旁负伤的管家和表兄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迅速起身,与坚守此地的同胞们开始了配合他进行的术式修复。就在他们合力倾注魔能的同时,卡洛赛隆忽觉脚底踩空,而他临时使出的反制法术却让支撑传送阵的力量强度再次产生波动,不但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还使他顺着拖拽术与传送术的力道弹出了自己刚刚立起的结界。

  千里之外的高空中旋即现出了卡洛赛隆的身形,十三个时隐时现的闪亮光点在他那对银瞳的注视下移动起萦绕了些许超凡伟力的人类躯壳,开始施展二十年来都未曾显现于这片大地之上的宏伟魔法。多亏了帝国最为强大的法器之一,被他们的下属安放于传送阵的陷阱才得以在成功躲过卡洛赛隆探测的情况下起到效果。

  其中一名被灰色面纱遮蔽容貌的女子挑衅地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上方漂浮着一滴属于某位暮光之裔的恶魔之血。这血滴的主人不是别的成员,正是不久前与卡洛赛隆失联的蕾塔娜.伊兰维尔,也是他那其中两位儿女的生母以及艾达诺斯的另一位抚养者。

  无言的对视并未持续刹那,第二次灵簇解放的余波已经穿透了十三名帝国走狗的脆弱外衣。赤红的眼眸冷静从容地凝聚起滔天的魔能湍流,怦然间迸射的地狱之火很快也将盖过灼目的阳光,照亮多伦达洛之上的整片苍穹。

  ……

  被魔能漩涡环绕的传送阵中央,麦卡图斯.赫利戈姆艰难地挺直伤痕累累的苍老身躯,心中毫无退却之意。比起神经末梢传来的疼痛信号,无力抽身协助家中三位子女的现状更令他心急如焚。他又一次回想起自己的意识曾通过特异法术开启的门扉而在时空网道那繁杂的可能性路径中窥见过的关于未来的幻象。尽管荒原上的场景与幻境中的版本有着较大的不同,但令人毛骨悚然的几点相似之处还是让他惴惴不安的内心始终高悬不下,无法认定现实的发展不会导向预言所揭示的终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而过,南方的天空已被两股互不相让的魔能海啸一分为二,将模糊不清的界线两侧大致染成了红黄双色。脚下这片被称为“群魔之墓”的土地究竟是否会成为埋葬恶魔血脉的荒原,自己恐怕也无可知晓,需要交由被二者暂时遮蔽光芒的落日来见证。

  在这段于他而言无比漫长的时光里,他和身旁的九位暮光之裔凭借远超常人的意志强忍着随时可能使他们丧命的剧烈痛楚。飘忽不定的折叠空间将维系自身稳定的魔网丝线渗入这些在二次坍塌后奋力撑起法术阵列的支柱们,从血管、神经、肌肉纤维再到灵体的枝杈皆插入了这些抽取生命精华的“电路”。他们一边透支自身的魔能来阻止历经破坏后的连锁反应,一边将松垮的法术阵列逐步修复为趋于完好的状态,同时费力阻挡试图在完成功能重启之前攻破微缩结界的、蜂拥而至的敌军。

  空旷的战场上拥挤着扩散的余晖,强大的恶魔血裔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再也无从站起。奥卡维亚的死灵法术不可掌控被混沌沾染至深的尸骨与灵魂,这荒原中善于操弄对方身体的傀儡术士也悉数殒命于狂沙飞溅与怒风震啸之间。处在伊兰维尔敌对势力的将士以超出他们万倍有余的牺牲数量迎来了更为惨重的伤亡。消逝之人暴毙于自己早已预料或不曾联想的残酷死法之下,伴着卡森萨斯之血的拥有者们一同尸横遍野、躯残魄散。

  双方的死伤人数仍在增长,麦卡图斯这副年迈之躯所承受的痛苦也在时间的低吟下以更甚于九位同伴的程度加剧。因修复尚未完成而失控地变换着连接地点的传送入口将大陆以外的遥远景象投射在老管家那本就意乱情杂的大脑中,又于预知能力的加持下混合了真假交汇的癫狂预言。从攀附于苍天巨树的老旧藤蔓到似巨人肌肤般皲裂的地下河床,从高耸入云的地狱之脊到拉弥诺尔雨林中央的漏斗状虫巢,再到形如冻疮的荧光湖泊和赤色群峦一侧的阴森土壤……一批接一批的探索者跋涉其间,留下了属于不同种群的特殊记号。来自多个时空图景的影像同时冲击着他疲惫的大脑,而意义不明的信息洪流占据多数,使这位拼了老命地衔接着术式脉络的管家遭受了更进一步的精神重创。

  传送阵的防护圈外乱作一团。源自双方术式的光柱、火焰、冰霜与坠石从天而降,狂暴地砸落于每分每秒都在改变地形的战场,轰击指定对象的同时激发着形态各异的临时机关。每当出现几位同伴为了帮他们减轻压力而清除攻打传送圈的兵力时,又会迅速被施加在周围的高密度陷阱卷入其它风险与战斗之中。最后仅有三人通过单向结界冲入传送阵的连接点,为在场所有撑起伊兰维尔未来的勇士们分担起逃生路口的“重量”,抵御外界复杂攻势之时进行重新调整分工这一极其困难的高精度工作。

  卡洛赛隆在远方幻化出的巨大人形哪怕对位于传送阵处未启动远视法术的麦卡图斯而言都清晰可见,以拳起崩雷、足贯乾坤之势持续着整片荒原上最为耀眼的对决。苍穹的色调再次变换,褐色、深蓝、淡黄与雪白逐一覆盖了麦卡图斯所能望见的天空,在继续缓慢转变为其它色彩的同时汇聚出圆环状的类气态巨构,吸收着被这些残余物质遮挡的亿万缕阳光,宛若帕特拉多神话里寰宇诸神用于审判万物的“降世之环”,充当了身心俱疲的老者被痛苦吞没时的精神支柱之一,使他意识趋于模糊的过程稍加放缓。

  但愿他先前预知的可能性永远不会化作苍凉现实的一角。

  ……

  从绵延四方的光障分隔伊兰维尔众人时开始,米瑞托斯便察觉到了力量的加速流失。这种流失并非只在他本人身上发生,他能轻微感应到在场所有流淌着恶魔之血的同胞身处的位置都在散逸着过量的魔能。每一次释放法术,超出常规消耗的魔力都会沿着各个分岔的方向流至周遭的远处,随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与接连涌现的帝国将士相比,伊兰维尔无论是在人数上还是持有已开发法器的数量上都相差了几个量级,如此明显的劣势使杀红了眼的米瑞托斯内心愈加急躁。

  他在心中催促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双眼同父亲一样散发出的赤色光芒变回了平日进入战斗状态后通常会产生的橙红色调,继续搜寻着可能导致自己力量流失的器具或人物。从第一次冲破包围圈开始,他一共击碎了五件针对伊兰维尔人的魔能汲取装置和数十名维持其运作的术士。那溅血的腥风中飘动的纤密发丝溢出半恶魔化时发散的纯白光泽,使他看上去宛如一副怒发冲冠、目露凶光的煞鬼之态。

  每当扑面而来的箭矢在强化法术的多重叠加下穿透他的头颅、脖颈、四肢、躯干与翻飞的双翼,他都会下意识地分裂短暂伤残的恶魔之体,扭曲变形为轰向射箭者的猛锐残片,将剧毒的腐蚀性血液伴着逆向返回的飞矢喷淋在不幸的士兵身上,留下一地沸腾的血肉,再收回未沾染任何外界物质的肢体碎屑,重新融为完整的身躯。

  又一阵力量消散的疲惫感席卷全身,多次快速分裂与重组相较于常态下的受伤和自愈对魔能的损耗会更甚许多,同时也会加大施展相关技巧后被外界汲取的魔力总量。不过这正是米瑞托斯的意图之一。他需要一次次地借助损失魔力的体感摸清它们模糊的大致去向,哪怕造成这一影响的器物一直处在高速运动的状态当中,他也有机会凭此手段将其寻出。

  他瞟了一眼位于东西两侧远处的索德莱娜与艾达诺斯,他们也都在一边尝试着解决纠缠自己的多名对手,一边迫切地赴往传送阵所在的方向。奈何那附近的炮火铸就的围墙太过危险致密,围绕荒原的结界也依旧持续生成着阻挠行动的金光障壁,他们哪怕消耗了许久的时间也仍然没能靠近到足够的距离。尽管力量流失的方向不止一处,米瑞托斯还是显而易见地选择了其中最为接近传送阵的方位发起追踪,很快便搜寻到了那似乎并未刻意隐藏反倒意欲诱使他踏入险境的源头。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正费力寻找源头的行动,主动现身在了他去往传送阵的路线中间。他定晴一看,却见那挡在前方的将士裸露着结实强壮的上身,赤发金瞳又留有与发色一致的浓密长须,覆盖腹部、两肋、胸膛与后背的强韧鳞片为他高达两米半的半兽化身躯镀了一层亮丽显眼的银色上衣,被甲壳覆盖得仅露出五指的右手紧握超过身高的加长型双刃斧,距头顶一公尺的高度上漂浮着哪怕用银瞳都难以看清轮廓的淡黄色光环,正对着这位将士目视的前方,肆意吞噬局部战场上来自各个伊兰维尔人的特异魔能。

  米瑞托斯的双臂顷刻间转变成长达数十米的鞭形锋刃。这乌黑的恶魔肢体绵延着继承自父亲却远逊色于其的赤色焰火,以左右夹击的形式劈向圆环两侧。结果不出所料,那恶魔肢体的末端刚刚接近光环的边缘,强大的吸力便骤然加剧,迫使他自断下一刻就融为光晕消失在圆环中央的前半截双臂。还未等米瑞托斯的胳膊与手腕恢复完整,对方挥出的斧刃已然在斧柄加速伸长的作用下抵住了他的颈部左侧,险些砍入咽喉。

  红发猛士的战斧固定在了米瑞托斯脖子一旁的半空中,哪怕卯足了浑身的劲道也一时难以扳动分毫。临时触发的定物术在这险要关头帮了他一把,避免了因修复被削弱自愈效果的强化术式劈断的脖颈而更进一步地浪费魔能。且在那发起进攻之人正试图抽回利斧的同时,米瑞托斯用生长完成的左手食指往斧面上轻轻一弹,指尖翻腾的赤焰就顺着斧身蔓延到了对方右手的虎口边缘,再从斧柄处尽数剥离,被吸至头顶光环的圆心中。

  与此同时,米瑞托斯右手及周身上下外放的攻击同样没有停歇。他那松开战斧闪身退开的对手被伸出地面的藤蔓从头到脚缠了个遍,一条条漆黑如夜的魔藤中半隐着繁星般的零星微光,将投射自一圈圈法阵的秘术导向坚硬外皮之下的器官。在这关乎个体生死与家族存亡的一场场法术博弈中,除了直接吞噬和抹除等快捷手段以外,只有先使对手魔力透支、自愈能力耗尽的一方才有机会于魔能再次充盈前取下敌人的性命,因此将极具杀伤性的术式和破坏愈合效果的魔法叠加使用是战斗中的常态,胜负往往取决于一息之间。

  近乎致死的疼痛激起了红毛战士的攻心怒火,疯狂颤动的利斧极速切换了数十种样貌,最后以一簇钢针的形态飞回他身旁,刺入正蠕动着勒紧的阴森藤条,几番搅动之后使其爆裂开来,他也趁此脱身,纵身跃起,远离了仍在逐步生长与复原的藤蔓,踩着在自己的命令下凝固的一团团空气向更高处奔去。

  在吞下了米瑞托斯的前臂和恶魔之火后,位于他头顶的光圈短暂进入了近饱和的状态,完成消化以前来不及吸食捆绑身躯的魔藤,于是便出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被米瑞托斯清楚地看在眼里。他感知到了魔力流失的速度因此放缓,奋而聚力腾空飞起,扇动的双翼令光矢簇拥而成赤色狂风旋为逆向的漏斗,集于一点并炸开在红须战士的身侧,响彻荒原又迅速淹没在其它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里。

  余晖散尽之时,米瑞托斯望见那副膨胀得比原先大上一圈的肉体也生出了形似恶魔化的翅翼,散发金光的眼眸变得通红,低沉响亮的隆隆笑声从长满獠牙的大嘴中喷出,肆意嘲讽着疑似被他刻意减弱了汲能效果的圆环欺骗、误以为它已临近极限的米瑞托斯。

  “哈!又一个小崽子上当了。”

  他们二人都低估了自己的对手。

  米瑞托斯并非真的认为光环的吸收能力一定仅有那样的程度,从之前感知到的魔能流量就可以大致推断出这一点。刚才那奋力一击只是为了在难以确定的可能性中碰碰运气,却没想到对方汲取法术的能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惊讶之余,十五岁的少年再度上前试探圆环的上限,在对方话音未落之时就又一次成功让一部分魔能绕过这光圈的影响,发动了击中他身体的其它招式,留下几个清晰的窟窿,需花费远长于伊兰维尔人的愈合时间才能恢复原形。

  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对方假装受伤并再次对米瑞托斯进行误导的可能,但是从面部表情、肢体动作的反应和魔能流动的变速效果来看,眼前的赤发将士似乎无法跟上自己高强度加大魔能消耗后的施法速率。这是一场性命攸关的豪赌,他需要假设“通过更加过量的法力流失使之受到伤害”不是引诱他白白献出魔能的骗局,且自己能够在魔能损失至足以被对方透过防御术式和自愈术式击杀之前完成一连串高损耗的有效打击,使毙命之人并非自身。

  又一道全新的光障拦截在了二人之间,仅生长至数百米高度就立即被空中那巨大火球喷射出的瓦解射线所撕裂融化。类似的场景在传送阵附近的区域频繁发生,却一直没能成功使足够多的伊兰维尔人与那根救命稻草相隔,将其接管或在迫不得已时完全摧毁的行动自然是始终没能实施完成,只得焦头烂额地重复繁杂的术式交叠、站位转移、人手切换、重置武装等流程,留下遍地的战吼与哀嚎。

  米瑞托斯对战场的局势继续稍加观察了一刹,确认了同伴们所在的大致方位后,抛下一切犹豫与不安,将躯壳解放至趋于恶魔化完全体的状态。旧的血肉利落地起皱、蜷缩、畸变脱落、燃烧殆尽,狂野的混沌之息自破碎的躯壳内层向外喷薄生长,奔腾出狰狞舞动的万千只利爪,漫向大批准备援助红发将领、此刻却惊慌避难的帝国精兵,同时直冲苍穹,如淌入天际、红黑相间的倒挂瀑布,又似地狱中透着赤色凶光的永恒夜幕。这已是被无限稀释后的混沌魔法,是超越时空的亘古领域映射于现世的狭小投影,作为伊兰维尔人最为消耗魔力且最易失控的终极形态,若非把握胜算的紧要关头绝不该轻易使用。

  果不其然,对方头顶的碍事光环警觉似地增大至惊人的亮度,龙卷般吸入混沌之力的过程仍然没能防止那健硕显眼的身躯沐浴在覆盖了恶魔法术的元素波涛的灌溉之下,依靠着样式各异的防御魔法和恢复能力才勉强救回自己一命。未能成功消解的力量奔向上下及四方,碰撞出撕裂大地的激荡洪流,令更多协助部队卷入其中,为赤发将士补充术式的法阵也随之逐一失效。

  斯须间,米瑞托斯已不知多少次搅碎那武勇之士的身躯,对方虽能持续通过先前吸积的能量作为对自愈系统的补充却也应对起来十分吃力。每当圆环被米瑞托斯封入黑色浪潮中搓出的球形结界,赤发将领无论如何操弄手边反复形变的利器,都阻止不了遍体鳞伤的结果,只可等到光环冲破束缚的那一刻才重塑完整的肉身。恶魔术式的破坏形式极端残忍和纯粹,恶趣味似地将超越常规生理极限的疼痛以混沌魔法为介质注入对手的每一根神经与灵质丝网的多数节点,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份生不如死的感触。

  红须战士只好倾尽全力向后方跃去,脚底踏破的高压风墙将他送往附近还未被击毁的新一道光障上,完好无损地从中穿过,转身挥动斧柄,落地之前便以意念驱使那半透明的障壁迅速包裹米瑞托斯的恶魔之躯所化作的黑潮。后者在一番蚕食之后反向吞没了正汲取它魔能的光障,以更为癫狂汹涌的势头奔至那位准备奋力逃窜的战士身旁。他还来不及发出嚎叫,最前端的十多只弯曲黑爪就分别刺入了从头到脚的肌肤……

  刚刚触碰到再次划破的血肉,又立即迸现了数百股来自外界的无形力道,将那魔潮撕扯成百十条支流,分岔多次并吸入了布满雪白光球的临近低空。光与影碰撞交融的刹那,米瑞托斯顿觉自己险些陷入力量失控的漩涡,旋即丢弃最外层那部分正被吸向与光环同质的球体的黑潮,通过向内拉扯保全了大部分延展而出的躯体,恢复了大致呈现强壮人形的原恶魔化形态,抬头向支配耀眼光球的力量之源望去。

  隐隐作痛的眼球将杂乱的信息传入了他晕乎乎的头脑。眼前那位戴着黄铜面具的女子扶起伤势渐深的红发将士,闪身离去,另一位身材更加高大、被白银面具遮住面容的威猛女性则以长于绝大多数人的十指在空中划动,如同时指挥多个物种合奏的交响乐,引导着闪烁片刻的光球尽数砸落,令历经加工与增强的魔能轰然爆发,把本该飞速扩散的冲击一股脑地压入米瑞托斯当下站立的极小范围。

  后者未能成功躲避,全身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笼罩在了自己那已被改造与放大的魔能湍流里,一时半会儿都动弹不得。这位银面女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来,携着吹散大片泥雪的狂风掏向他暂时卸下防御屏障的心窝,最终被转换为定身效果的定物术嵌入在距离米瑞托斯不足三步之遥的空气里,也同他那样一动不动地与对方面面相觑。她所触发的这一魔法又使流淌着恶魔血液的少年损失了大团魔力,把战况逼得愈加严峻。

  良久之后,米瑞托斯抢先一步从临时的禁锢中脱开身来,疯狂地尝试了上千种不同的魔法打击,从冰火风雷到意识覆盖再到灵质扭曲,无一不被远处重新聚成的光球吸开了释放的成果。在这银面术士化解了定身效果的同时,来自光球的另一波术式暴雨不偏不倚地淋在了米瑞托斯身上,再一次让他亲身体验到了自己打出的每一道攻击被改写与放大后的呈现形式,受到重创的每时每刻都在耗费着自愈所需与被持续吸走的魔能。这时的米瑞托斯已经不可能再选择解放一次趋于完全体的形态了。

  想到自己所能使出的所有招式几乎都被面前的女士所克制,他只得转移目标,循着方才留在红须战士身上的魔力碎屑划出的轨迹飞向上一位对手。那成片的光球与操控它们的银面术士自然紧随其后,不愿放过展现出如此劣势的目标,与他一同飞至身陷重围的战士身旁。

  米瑞托斯霎那间看清了眼前的局势,露出一丝快得不易察觉的微笑,拐向右侧。视线范围内的较近处,一众脚踏尸堆的分身困住了苟延残喘的赤发将领,在他与身边已倒地不起的铜面女子曾准备奔向传送阵外围之时将其成功拦截,现已使后者沉眠在了血泊之中,头颅连同脊柱一起被扯出体内。而那群分身的本体手握面具破裂的一角,原先伪装成乌黑色调的秀发此刻如飞雪般洁白,透出金光的眼瞳向她的这位手足传达着主动援助的信号,电闪雷鸣的指尖挥向了他那暂时无暇顾及的后方。

  来自索德莱娜.伊兰维尔的金黄电光被纯白色的球体们纷纷吞下,可她释放魔能的程度却愈发猛烈,将魔力因子层层交叠而成的网络糅合在了狂啸的雷霆之中,最终远远超出米瑞托斯曾喂食给它们的魔能总量。那位对米瑞托斯穷追不舍的术士轻笑一声,将吸收了巨量新鲜法术的光球抛向了他和索德莱娜身处的两个位置。

  就在它们快要触碰到二人外皮的时候,索德莱娜也露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淡淡笑容。

  这些本应轰碎两位暮光之裔的魔球此刻却消失不见,仿佛撞上了千千万万个为它们量身定做的传送门,转瞬之间便现身于银面术士的身体附近,集中释放了所有经过增强与压缩攻击范围的法术,炸得她骨肉分离、灵识俱散,短时间内无法汇聚为常规的活体,更是无可在索德莱娜接下来持续数秒的几波轰炸中进行任何能够避免她坠入死亡深渊的抵抗。 

  两千米开外的另一片尸骨间,艾达诺斯疲惫地瘫坐在地,创造出足以将那些包裹着巨量魔力的光球精准地悉数传送的诸多虫洞几乎使他耗尽了全部的魔能和体力,甚至一时难以正常站立。索德莱娜提前为他准备的隐蔽式保护膜抗住了自天穹处降临的炮火余波,也使他在这个距离下足够躲过银面女子的视线,朝远处通过伊兰维尔人特有的双目才得以清楚望见保护膜后的他的兄姊摆出一个完成任务的手势,米瑞托斯也用另一个动作回应了他。

  等到那位术士彻底灰飞烟灭之后,索德莱娜快步走向被光绳捆绑、因银面女子的出现而没有被及时处死的红须战士,准备将这位陷入频死状态的敌人送往地狱。由于受到的伤害过于强烈和频繁,他的恢复魔法暂时和米瑞托斯一样运行得异常迟钝,光环的吸收效率也随之降低,不久前那副嚣张的姿态现已荡然无存,只能可怜巴巴地朝一旁的两人不停摇头,双唇间冒出一连串为了求饶才说得出口的虚伪屁话。

  “结束了,和同伴们去地狱里团聚吧。”索德莱娜说罢便朝他倾洒出既滚烫又寒冷的恶魔之火,那满口奉承之语的被捆绑者很快也原形毕露……

  “该死,这是个替身,估计是提前在折叠空间里准备好,然后刚才我们跟那术士对峙时换掉的。你看看那边有没有……”

  索德莱娜与米瑞托斯同时朝艾达诺斯所在的方向飞去。只见前方那道起身加速狂奔的身影正手持利斧与他们的弟弟拉近距离,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后便不再匍匐前进,同时更远处的一大批士兵也在他的远程指示下与他一同发起了冲锋。

  在加速至最高速度的十几毫秒内,米瑞托斯焦躁不安的脑海中顿时冒出了几个模糊的念头。

  他是怎么发现那个位置的?通过刚才回应艾达诺斯的手势吗?可我只是朝那个方向大致比划了一下,这个红毛畜牲应该判断不出具体距离……不过光是知道平面方向似乎也足够发起冲锋了。那么现在盲目冲向那边的目的之一是为了让我们追上去陷入他的圈套吗?他挣脱光绳后还有足够的魔能储备与我们直接对抗么?除了将我们引向其他人或是其它陷阱还可能是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飞行过程中,前方的战士令手中的巨斧转变为长矛,将光环本身及其曾吸入且尚未释放完全的所有魔能引至矛尖,一边继续以目前能够发挥出的最大力度吸收二人释放的攻击,一边转身避开索德莱娜恶魔化的左爪,回头刺向米瑞托斯的心窝。

  索德莱娜通过短距传送跃至目标身旁,而对方进行躲避之时吸收的这一术式又使他与索德莱娜拉开距离,和米瑞托斯一同转移至另一片空地。眼下的最佳方案无疑是先保住更加疏于防护的艾达诺斯,于是她右手抛出的灵簇箭矢击杀了靠近艾达诺斯的先锋士兵,她所操控的更加显眼的移动屏障也帮他挡下了单凭那层保护膜难以招架的近距离重击。在确保艾达诺斯性命安全后,她再次扭转飞行方向,回过头来重新寻得目标,追风逐电般清扫着挡在她与亲生手足之间的、猝不及防地冒出的召唤物。这些千奇百怪的人造魔物也在传送、复制以及种种其它手段的配合下千方百计地阻挠着她的行动。

  不远处的一片焦土上,米瑞托斯在紧急关头使出的定物术将红须将领的心脏固定在了半空中,后者全力转身的同时也在相对运动的作用下使身体与心脏分离开来,坚硬的头部更是被米瑞托斯化作黑色长刀的浴火之手从上至下劈成两半。这足以完全破坏他残余治愈术式的最后一击使其即刻毙命,再无生还的可能。

  可是那尸体手中的尖矛也在同一时刻刺穿了米瑞托斯的心脏,与矛尖融为一体的光环吸尽了挡在前方的定物术式、防御法术以及这一段时间内所能运用的所有恢复伤势的魔法,造就了双方互相锁死救命稻草、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的惨痛局面。

  注视着赤发将领那耷拉着漏出脑浆的两半头颅和悬挂刹那后逐一落地的无神双目,他感受到又一股奔腾的混沌之息从体内涌出。与前几次被汲取力量之时的感受不同,这次明显还有更为重要的本质正从身心与魂魄深处悄悄溜走。在此之前的记忆对他而言都恍如隔世,就好似半截身子踏入了现实的另一侧。

  ……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草率和突然,没有任何恢宏的仪式,没有一首悲壮的史诗,甚至就连稍长一些的过渡都不曾拥有。他也像战场上瞬间消逝的无数生命那样,在属于众生的悲剧面前丝毫不存在半点特殊之处。

  仅有一息尚存的此刻,他意识到了自己命不久矣。费尽千辛万苦仍无力凝聚魔法、治愈伤势的残酷现状将他已无可挽救的真相刺入了那支离破碎的心头。如今回首过往十余载春秋的云烟,似乎只剩愚蠢与荒凉铺成的平原,望不到头。可它却又如此短暂如诗,那样稍纵即逝,仿若从未存在于世,但也不曾有过现在这般强烈的真实感映入脑海。

  这短暂人生中经历的些许场景在他嗡鸣乍现的头脑中一一闪过。他看到自己稚嫩的双手拉扯着母亲灰黑的衣角,在冒着彩虹火焰、噼啪作响的壁炉旁倾听本在河床下安眠的仙子向凛冽寒冬中被魔能之风冻伤的孩提播撒暖意的童稚传说,望见人群中今已逝去的挚友、将婴儿时的他抱起的管家、与姊弟共同踏入的阴森地堡、被隐去记录的古代画卷和父亲呈现的幻境中徐徐展开的恢宏过往,嗅到厄斯塔尔下方那片芳香四溢的原野,听见天穹雷鸟落地捕猎时的悠扬鸣叫,触摸到甘甜的降雨浸湿的草皮与花海,梦见繁星被天堂的音符缠绵环绕……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覆满伤痕的面容不禁挂上一丝自嘲般的苦笑。

  这一瞬涌现的疼痛和窒息感比以往所有时刻都更加难以忍受,治愈魔法与抵御疼痛的超常特性失效的副作用蔓遍周身,成功击杀敌人的喜悦完全无法盖过将他淹没的无奈、空虚、乏力与不甘。眼皮渐渐阖上的过程中,望着撕破敌军的包围网朝他冲来的长姊、拼命从地面站起的弟弟和将近乎绝望的目光投向此处的管家,他双唇微颤,轻轻摇了摇头,随之咽下此生拥有过的最后一缕气息。

  尽管与父母相比涉世暂浅、年岁轻轻,可他仍有太多的理想尚未奔赴,过多的遗憾远未释怀。在这连白噪音都被寂静悄然吞没的恍惚刹那,米瑞托斯怀揣着对自我与他者的悔意迎接了不得不直面的死亡,哪怕魂识脱离肉身之后都没能望见被传说中的伊兰维尔起源者劈开的无垠之域,更是未能抵达他曾妄想过不知多少次的造物边疆……

  待他破缺的灵魂从黄昏的光芒中静静渗出躯壳之后,无论悲凉的幻昼如何延续,今朝的落日依旧会在下一次破晓之时徐徐升起。

  ……

  (注:由于遭受到的灵质攻击并不足以使它到达完全毁坏的程度,因此米瑞托斯的魂魄多年以来都无人知晓地游荡于奥卡维亚的地表之上,直至更加惨烈的战争爆发之后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得了另一具合适的肉身,并于那一轮人生中葬身异界,迎来了另一种形式的终结。)

麦卡图斯.赫利戈姆(6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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