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是,我们高兴地看到,她进入了心理咨询。
这个过程就像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不是通向症状之树,而是通向生活之水。
一
据辛娜(化名)讲,事情出在她读大学时的一堂外国文学课上,文学老师讲到一个词:原罪。
辛娜听到这个词时心里感到害怕,自此开始反复去问那位文学老师:人有没有原罪?
最初,文学老师不厌其烦给予解释,到后来就受不了了,见到她就躲。
接着辛娜开始问妈妈。
自幼年起,妈妈对她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提供答案。现在,妈妈对辛娜依然是每问必答。
但问题并没有解决。
后来,辛娜辞掉了工作,回到家里天天问妈妈:人有没有原罪?
终于,妈妈被弄得焦头烂额,家人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她又问精神病医生,医生不以为然地回答她的问题,然后对她说:吃药吧。
出院之后,辛娜继续问妈妈。这时,“人有没有原罪”已经衍生了不少孩子:红色是不是就是指红衣教主?鸡鸭鱼肉是死的,吃的人会不会吃到了“死”?人们到医院看病,为什么会发生死人的事?南京古称金陵,是不是说这里都是坟墓?……
辛娜一天到晚都拿着这些问题围着妈妈问,妈妈还是耐着性子回答。她也问周围的人、同学、同事、朋友,前前后后人们给她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答案,但她仍在寻找着这类问题的答案。最后,辛娜来到“直面”,期待从心理咨询得到一个终结的答案。
辛娜反映,因为原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她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想得太多了,觉得自己的思维都变得缓慢了,身体也有了一些症状反应,如感觉头皮发麻、脑袋都要炸开、神经发抖、一阵一阵地跳等。这样一来,辛娜更加觉得要赶快解决“原罪”问题,“因为”,她非常认真地强调说,“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脑袋里就有一根弦,天天都绷得很紧。”
辛娜的这种表现属于心理症状,从直面心理咨询的角度来看,症状的木质可以用一个成语来表述,那就是“缘木求鱼”,意思是说,辛娜一直在寻找一个万全的答案,而这个答案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任何一个答案她根本都不会接受),因此,这个答案是生活中任何人都不能提供的,心理咨询也不能提供。与给予答案相反,针对辛娜的要求,直面心理要有意识地做到“不予提供”。在辛娜周围,许多人并不明白这一点,因此,辛娜一提出要求,人们就纷纷提供答案,答案多了,她的问题也随之增多了,人们受不了了,又纷纷逃开了。
如果说辛娜寻求答案的行为类似于缘木求鱼,她的老师、妈妈、朋友、周围的人,就像是应她的要求,一个一个爬到树上帮她找鱼,结果是劳而无功。由此看来,心理症状算是对好为人师的人性的一个嘲弄。生活中的许多人,包括好为人师的咨询者,都可能被当事人牵着鼻子走,十分卖力地缘木求鱼。但是,不管我们多么聪明,多么有技巧,在树上总是找不到鱼的(除了别人挂在上面晒的咸鱼)。
二
过去的日子,辛娜用原罪及相关问题调动人们爬到树上去寻找她所要求的鱼,人们告诉她说那里没有鱼,她不相信,也不接受。现在,她带我们(咨询者)走上了缘木求鱼的路,但一路上我们的方法却是让她自己上树去找鱼,目的是让她亲自去发现一个事实:树上本没有鱼。直面心理咨询不替当事人爬树捉鱼,如果当事人认为树上有鱼,那她得自己爬到树上去找,我们只是陪伴她走过这一段缘木求鱼的路。
辛娜:我害怕宗教说有原罪,我问老师、问我妈、问医生、问周围的人,他们都跟我讲,那是宗教徒的事,用不着你去担心。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我必须弄明白,那些违法犯罪行为,如偷盗、抢劫、杀人放火,是不是属于人性?如果属于人性,那岂不说明人性确实有原罪呢?只要一想到人有原罪,我就觉得惶惶不安。
咨询者:看起来,你真的很关注人性问题。那么,在你的理解里,人性是怎样的呢?
辛娜:就是人有自己的本能,想喝水,想睡觉,吃东西。这些是不是就是原罪?
咨询者:人有原罪,对你意味着什么?
辛娜:那很可怕呀,如果人有原罪,人就可以去偷盗、抢劫、杀人了。
咨询者:你是怕原罪,还是怕人会去偷盗、抢劫、杀人呢?
辛娜:如果有原罪,人们就会那样,我怕自己也会那样。因此,如果没有原罪的话,问题不就全都解决了吗?
咨询者:所以在你看来,事情似乎很简单,人们会偷盗、抢劫、杀人,唯一原因就是有原罪,因此,唯一的答案就是人没有原罪。
辛娜:是的,我必须找到一个答案。
咨询者:那么,告诉你一个答案:人没有原罪,是不是问题都解决了?
辛娜:你说人没有原罪?那怎么可能?宗教教义上说人是有原罪的。
咨询者:那好吧,人有原罪,又怎样呢?
辛娜:你说人有原罪?人怎么可以有原罪呢?我害怕原罪,你一说人有原罪,我心里就有罪恶感。
咨询者:你看,不管说有原罪还是说没有原罪,都不行。说没有,你不相信;说有,你会害怕。那怎么办呢?
辛娜:我想证明人没有原罪,那样我就不会有罪恶感了。
咨询者:你是不是说,为了让你不再有罪恶感,需要让宗教取消关于原罪的教义呢?
辛娜:我的老师说,原罪是宗教里的糟粕,曾有一个人受到原罪的影响,觉得自己不干净,一天到晚洗澡。
咨询者:所以,原罪是不该有的,不然的话,那个人就要一天到晚洗澡,你就要一天到晚思考?
辛娜:是这样的。
咨询者:那个人不断洗澡,会不会把自己洗净?你天天思考,会不会消除罪恶感?
辛娜:思考出答案了,就会消除了。
咨询者:那人会对自己说什么?
辛娜:洗个干净,就不再洗了。
咨询者:所以,那人一直在洗澡,你也会继续思考下去?
辛娜:也只有这样,如果不这样,没有别的路可走。
咨询者:到底是没有别的路,还是你只给自己一条路,而且是一条走不通的路?
以上对话,表面上是在讨论原罪问题,原罪背后却是辛娜无意识的恐惧。我们相信,症状的真正根源并非现实中的某一事件,而是当事人内部的无意识恐惧。症状发生的机缘在于:现实中偶然发生某一件事,无意识恐惧随即与之建立关联,自此附着于这一具体对象,无休止地利用它去寻找一个万全的答案,要求一个绝对的保障,以满足内心那无意识的安全需求。对辛娜来说,这发生在她读大学时期的外国文学课堂上,老师讲到“原罪”,对课堂上的其他同学来说,原罪如秋风过马耳,却独独对辛娜产生了作用,诱发了她内心的无意识恐惧。从此之后,辛娜开始思考原罪。
如果我们放开视野来看,对于原罪问题,生活中有许多人,或者比辛娜想得少,或者比辛娜想得更多,但都没有辛娜的困扰。一些人相信原罪,成了教徒,一些人研究原罪,成了专家,独独辛娜,没有从原罪里产生宗教信仰,也没有从原罪里想出博士学位,反而从原罪里想出了强迫障碍。这背后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辛娜的“追求”是出于无意识恐惧,她既不求信仰,也不求学问,而是在不顾一切地寻找一个万全之策,去满足内心里无意识的安全需求,陷入这种症状性的追求。她把安全看得比一切都要重要,一切都必须向她承诺有绝对的保障,世界上不能有任何一样东西威胁她的安全。
宗教谈原罪,让她不安,法律谈罪行,让她不安,电视里一个老太太对孙子说“人不可以有欲望”,也让她不安。在咨询过程中,辛娜不停抱怨说“为什么有宗教的罪,还有法律的罪?害得我不停地担心会犯这样的罪,又犯那样的罪?为什么,电视里那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太还坚定地对孙子说‘人不可以有欲望’?”对辛娜来说,要让她感到安全,没有罪恶感,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宗教取消原罪教义,法律删除涉罪条款,电视上那个老太太不能说那样的话……辛娜的要求是缘木求鱼。
三
在心理咨询中我们发现,许多被心理障碍所折磨的人显示出两个显著的特征:内疚太深;欲求过强。考察它们的形成过程,总要追溯一个人的生活经历,特别是幼年经验。像许多求助者一样,辛娜背后有一段不堪的生活经历:父母的婚姻问题;过于亲密、缺少边界的母女关系;过于疏离、没有沟通的父女关系。在缺乏安全感的母亲那里,辛娜受到过度的保护,在脾气暴躁的父亲那里,辛娜又经验到过多的成胁。
父亲喝醉酒会殴打母亲,幼年的辛挪时常一边上学,一边担心家里发生不测,回到家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压抑自己的一切愿望和要求,让自已成为最乖顺的女儿。长大一些之后,辛娜曾经受到父亲的殴打,并和母亲一起被赶出家门。有几年时间,母女租房而住,因为担心父亲随时会找上门来,她们不停地搬来搬去。辛娜脑子里总会泛起父亲殴打她的手掌、皮带,以及墙上的印痕。进门的时候,辛娜会担心父亲躲在门背后……后来,母亲跟父亲离婚了,当辛娜知道,母亲选择离婚多半是为了她,这又让她内心暗暗自责不已……
这些幼年经验中的恐惧会被压抑下去,在内心经历一个转化的过程,慢慢变成一种无意识的恐惧。这种无意识的恐惧会在一定时期内蛰伏于辛娜的内心深处,隐潜地伴随她进入自己的成人时期。如果辛娜在现实生活中继续承受某种过大的压力或受到某种负面因素的刺激,这种虚幻的无意识恐惧就会被诱导出来,使她的成人世界弥漫着幼儿般的恐惧体验。这种恐惧情绪又会刺激她内心非理性的完美苛求,使她不惜一切要让自己变得完美,从而获得绝对的安全,或者,使自己完全“无罪”,从而免于惩罚。
因此,在大学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辛娜在工作上强求自己在所有方面都强于别人;在体相上,她不惜一切代价使用减肥药。这给生命造成了很深的损耗,直到某一天她再也承受不了,选择放弃工作,母亲动员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无法阻止她辞职。回到家里,辛娜开始不顾一切地寻求关于原罪的答案,几年下来,依然是所有的人都说不动她。在不断的探索中我们发现,辛娜自幼年起,内心里压抑的东西太多,那里聚集的反叛力量也非常强大,以至现实生活中的道理对她不再起任何作用了。
辛娜执意要走一条缘木求鱼的路。
辛娜是一个要求答案的人,表现出一种九牛拉不回头的坚定和执着,但在内部,她是一个最不安全和最依赖的人,因为她总是要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我说辛娜寻求答案如同缘木求鱼,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万无一失的答案;即使有这样一个万无一失的答案给她,她内心里的无意识恐惧也会否定这个答案,她依然会怀疑:万一这个答案是错的呢?她寻求答案,其实是寻求安全;她排斥答案,因为任何答案都不会真正让她感到安全。因此,辛娜的寻求不过是捕风捉影、疯跑一气的症状行为。
凡事都要从别人那里寻求答案,这是辛娜自幼发展起来的习惯。从小到大,她从母亲那里获得一切问题的答案。在后来的生活中,她顺理成章地发扬这种习惯,向生活周围的人要求答案。别人的答案只能安慰一时,应付一时,很快她又不安全了,继续向别人要求答案。她就这样一直寻找着答案,像一个不断讨奶吃的婴孩,一口奶会暂时止住哭闹,很快她又会哇哇大哭起来。的确,在辛娜内部一直有一个哭闹求奶的婴孩,这个情绪婴孩没有跟她在身体、智力和心理上一起长大。从头到尾,这个内部的情绪婴孩让辛娜不断寻求自我安慰,直到现在,辛娜还没有有意识地要求精神成长,反而总是处于“逃避长大”的情绪状态。
别人的答案不会给辛娜带来安全,因为安全来自于自己的答案。成长的意思是,一个人在她的经验里寻找和建立自己的答案。但长期以来,辛娜生活在观念里,而不是经验里,她总想在观念上得到保障,而不是在经验里坚持成长。要求成长的人会发现,没有答案是万全的,但他们并不排斥来自他人的答案,同时他们也知道如何处理别人的答案。要求成长的人知道一个基本的事实:别人的答案不是自己的答案。因此,他们会把别人的答案统合到自己的经验里,从而在那里培育自己的答案。自己的答案才给自己带来安全。一路过来,辛娜寻找别人的答案,又反抗别人的答案,一直都没有建立起自己的答案。生命成长包含一个重要的使命:成为你自己。辛娜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就不能成为她自己,就感到不安全,就感到焦虑。在咨询过程中,我们谈到小马过河的故事,其中颇有意味:小马要过河,它可以问老牛,也可以问松鼠,但更为重要的是,它需要知道自己是小马(不是老牛,也不是松鼠),并且亲自从河水里趟过去。
这就是经验,这就是在经验里成长。
四
强迫观念的本质表现是无意义的观念重复或观念的无意义重复。
我们在咨询中总会遇到这样一些人,他们长期带着某一个问题,四处寻找某一种答案。他们坚信,只要答案找到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对辛娜来说,这个强迫观念是“原罪”问题,对另一个人可能是“预定论”问题(“我会成为什么人,是不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定好了?”),还有关于“本体论”问题(“宇宙的发生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等等。
为了得到答案,他们执着得让人心痛,让人扼腕痛惜。因为他们在追求的是一个不可能的结果,不管他们在上面花多长时间,花多少力气,都不会从中产生价值或意义,相反,他们花的时间越长,花的力气越大,对自己的生命造成的损耗越严重。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本身并不是在追求价值或意义,而是受到无意识恐惧控制的症状表现。压抑和积聚在内心的无意识恐惧达到了一定贮量,就会强烈地要求和利用他们在现实中找到一个仪式来展示自己的能量。发生模式大致是这样:他们向人提出一个问题,只要得到对方的回应,他们内部的非理性能量就得到了一个“点火”的机会,强迫症状就开始发动,通过接下来的不断提问与回答症状的重复程序得以运作起来。他们不知道,要从这种重复行为中寻找意义的答案,不过是缘木求鱼。
辛娜:那应该到哪里去找鱼呢?
咨询者:不在树上,在水里。
辛娜:水是什么?
咨询者:生活。
辛娜:但是,我在生活中也实践过了,试着把问题放在一边,去做事情,但结果还是这样,如果得不到答案,就是不行。只有等我想通了,我才能去做事情。
咨询者:你从最开始思考原罪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辛娜:从大学到现在,几年都过去了。
咨询者:几年来,你从思考中得到了什么答案,以及,付出了什么代价?
辛娜:答案没有得到,几年来我付出了百分之六十的生命。
咨询者:把百分之六十的生命花在没有答案的思考上,就像在野草上施肥,你觉得这是值得的吗?
辛娜:等我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就可以回去种庄稼了。
咨询者:你是学外国文学的,知道这个故事:浮士德跟魔鬼达成一个交易,魔鬼把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给浮士德,作为代价,浮士德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辛娜:你是说,魔鬼(我心里有点害怕)在跟我作交易吗?
咨询者:理解得很好。假设魔鬼要跟你做交易,他会对你说什么?
辛娜:我不知道。
咨询者:你知道,你可以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辛娜:……魔鬼会说:很简单,你找到了“原罪”的答案,一切都好了……
咨询者:多好的回答!现在请你再想想,你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或者说,在这场交易里,魔鬼实际上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
辛娜:什么?我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付出去了。
咨询者:你知道的,事实上,你刚才已经作了回答。几年来。你为了得到原罪的答案,付出了自己百分之六十的生命。
辛娜:但是……
到目前为止,辛娜还没有从我们的心理咨询中得到一个关于原罪的答案,更不会得到一个终结的答案。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是,我们高兴地看到,她进入了心理咨询。这个过程就像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这条路不是通向症状之树,而是通向生活之水。
渐渐地,我们会走到水深之处,因为那里有很多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