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步前往未来的路上,我脱离了家门二老的庇护,每次酒醉后我就压抑不住哭的毛病,这让我想起了曾陪伴过父亲的一些陈年旧事。这里不去叙述我,在故事里我让他当一回主角,在我的心里他也一直是主角。
那是许多年前,火炉飔飔哄哄的烧着炕头,屋子并不十分暖和,父亲借着酒精尚未散去的势头,用他平生所学所感,谆谆告诫似得的拉住我的手,咳咳恰恰的潤完嗓子之后,用正式或非正式的姿势半倚着。在我看来,似乎他手握成功秘籍。他醉酒的样子倒有几分哲学家的派头,可话一出嘴,就会跑题,每当跑题他就会说:妈的巴子。似乎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用“妈的巴子”就能糊弄。他说他的一生是成功的(这我持相反的意见),我要像他一样,勇敢的闯天下,广交朋友,交两肋插刀的那种朋友。我很迷惑,问他什么是两肋插刀的朋友?他转过头睃睃夜已深沉的窗外,顺口说“这种朋友一眼就能看出,对,就看一眼”,还用食指上下摆活。我依旧迷惑的望着他,可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转移话题到了牛身上,说起他和二爸贩卖肉牛的经历:“你知道,杀牛前要先跪下来祷告,牛很可怜,它们的眼神……眼神最可怜,你二爸就不在乎祷告,他嘲笑我,对……你二爸总是很残忍……我们在犯罪……就是在犯罪,我不想杀牛……不想,真的不想……”话题蒙圈的直到自己连续的打起几个嚯牙为止。谈话接近尾声,他也没有教会我如何辨别两肋插刀的朋友。他最后说,妈的巴子,喝酒前一定要先吃点东西。随后,隆隆的鼾声淹没了一切……
类似这样的谈话我经历过不少,开始他提到“人生”“未来”之类的魔术字眼,我总是热血沸腾,仿佛这几个字囊括了活着的所有秘密。但他只负责说,从来都不给答案,现在回想,其实对于这些抽象字眼的走向,在生活中他也毫无办法。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启发,唯一让我一生受益的就是那句:喝酒前一定要吃点东西。
老爷子学了一身本事——木匠,泥瓦匠,油漆绘画,他用自己的手艺为我们谋的了搬迁平原的机会。新的环境让我远离了群山的围困。他不会种田,没有农民对庄稼和土地的耐心,无论播种下去的品种如何优良,最后杂草一定比农作物更加的茂盛,收成可伶的惊人。老爷子种树也和别人不同,无论种什么树,果树,杏树,桃树,枣树,都等不到挂果的季节就呜呼哀哉了。到现在老家都没有一株像样的树木。他诅咒那些农作物,反复失眠了几个晚上之后,神采飞扬的对我们讲他要去远方赚大钱,该死的农村会毁了他平生所学。喝完家里仅存的一瓶老秦川之后,他走了,像所有气血方刚的男人向往远方一样,头也不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兴奋无比,因为他也承载着我的希望。
老爷子说的远方现在看来并不算远,他在内蒙古一个矿区很快就谋到了工作,还给家里寄回厚厚的一沓钞票。我刚刚学会写信,按着妈妈的口述,查字典和他交流,妈妈说的话模棱两可,忸赧羞于说出自己的心思。我知道她很思念父亲,每次我都偷偷的在末尾加上“我妈好像有点想你”。只一年光景,老爷子就在信上说他在煤矿混到了安全管理员的职务,还给我们寄回几张照片,我反复端倪,他穿着灰色好看的西装配着满是斑点点的红领带,还戴了一顶西洋爵士阔边帽,笑的幸福知足,看起来真是风流无比。我又一阵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每年都有一次回家探亲的假期。
内蒙古是个神奇的地方,只二年功夫就把老爷子变成了高高在上的能人,他吃饭讲究,穿衣风格徒然区别农村,出手阔绰,买一台黑白电视机眼都不眨,我猜不出他赚了多少钱,我想一定很多很多。跟在他的后头我寸步不离,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我的亲爸爸。他还许诺不久的将来会带我们全家搬迁内蒙。我在他的诺言中疯生疯长,幻想有一天能离开农村,住进城市,这想法搅扰的总是难以入睡。
母亲经常收到远方的汇款,多余的就贷给了别人。老爷子的奋斗让我们家一跃成了村里首富,再也没有人说我是“外来的狗”了。他们或多或少的都借贷我们家的钱。被人需求的感觉真是好,恶婆子看守的果园我还是照样的偷窃破坏,可她总能微笑的和母亲和解。我用母亲随手忘记的零钱,换回了一袋子糖果,小杂种们总是很好收买,我的势力范围终于第一次盖过了二狗子。只动用了一颗奶糖我就让小羑妹乖乖的撩起了裙子的下摆。
临近年关老爷子会带着他的大包小包满载而归,而这一天也是我最期待的一天,岁月的沧桑洗礼并未光顾过老爷子,他越发的年青光锃,西装变了色彩,头发也打了蜡胶,还配上了稀奇的大哥大。日头尚未西斜一波人就会齐聚我家,巴起脑袋听老爷子幻化外面的世界。酒阑餐饱后,他依旧会醉汹汹的对我灌输他的人生经验,和过去一样,总是到关键的地方就卡壳,一拌住他就用“妈的巴子”带过,他迷迷蒙蒙的看着我说“你好像看起来并不开心……因为……什么……”我想告诉他我很开心,我为有他这样的父亲而骄傲。还没等我开口,他突然就哭的稀里哗啦,嘴里又说“我能怎么样?这样也好着了,没什么不对……”一阵憋住了似得哽咽,最后鼻鼾雷雷的睡去……
除夕那天,是我的生日,老爷子买了半三轮花炮,全村人会聚集在一起观赏说笑,我会把一些属于我的分给跟着我的伙伴。父亲是我的天,我在想只要有他在,我每天过得都像今天的除夕生日。
可这一切美好的生活只有母亲一个人忧心忡忡,她用女人特有的敏感觉察到了什么……
元宵过后,老爷子再次远行,还带走村里的几个乡民。他在自己的奋斗中收获了更好的职位。信上说他当了煤矿的安全总监,工资是原来的好几倍,还配了部分股份。说再过一段时间接我们去内蒙古居住。我把信偷出来念给我的玩伴,他们眼汪汪的羡慕那个遥远的未知世界,小羑妹依旧穿着她那套退了色的白裙子跟在我的身后。没有人能想象离别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当时是否有过不舍的念头?反正最后把我的奶糖都塞给了即将分离的小羑妹。
当然,最终我没有到达过日思夜想的内蒙古,一直待在农村老家直到外出求学。
不久,父亲也打包了他所有的家当再次的返回他诅咒的乡村土地,过上了默默赌气的日子。
听母亲讲父亲被狐狸精蛊惑,是她出手及时,才挽住了这个家,要不然我们几个小崽子都得流落街头。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出口反驳,他们用罪恶毒的语言伤害对方,诅咒命运的奇葩安排,都恨不得对方从自己的世界立马滚远消失。
老爷子轰轰烈烈的事业劲头被拦腰斩断。他卸了领带,尘封了西装,不下地干活,也不外出,每天以酒买醉。醉了之后依旧拉起我的手,胡乱说一通,“人生”和“命运”的字眼从他嘴里出来显得格外迷茫难懂,他醉酒后比以前哭的更加不知所以,迷蒙乱象磕磕绊绊的依旧诉“妈的巴子”之类的话,只是不再炫耀他的本事,似睡非睡的胡话连篇。
跟着老爷子一起难以捉摸的还有我们的生活,他像被钉在了这片土地上,匆匆沉沦之后,他回归了乡民田埂,只是种地实在糟糕,好好的庄稼像中了女巫的诅咒,他出手过的地方总是颗粒无收。家里的处境一日不似一日,除了小羑妹,我的玩伴都背叛归顺了二狗子,老妖婆的果园看守森严,她布下天罗地网坐等我的入瓮,我偏偏灯蛾扑火自取灭亡,惹的家里是非不断。迫于生活的压力,父亲再次外出,只是行走的半径全在母亲的掌控范围之内。这紧箍咒一套老爷子就再也不见翻身之日。
岁月穿梭,老爷子在磨难中把自己的激情消耗殆尽,五十多岁头发全白,言语温吞回旋,生怕得罪了整个世界。他在我看不见犄角仡佬里为了所谓的“好过一点“挥汗如雨”,忍受着事与愿违的一天又一天,他老了,连酒都不喝了,也不敢提起他曾潇洒的对生活说过“你妈的巴子”,再也没有拉过我的手讲述“人生”的道理。他躲躲闪闪的眼神告诉我,他是个生活的失败者。可他不知道,这些我从来都不在乎。只是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把年轻时尘封起来的西装重新穿上,他比青年时还要消瘦,那套西装看起来松松垮垮,像个小丑。
老爷子要的“好过一点”从来都没出现过,反而有步步坠入平原的暗涌。在人群中他佝偻的身影孤单可伶,像大话里独自吮吸茫茫未知的至尊宝。他总说眼疼,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模糊不清,五彩缤纷的世界恍惚只剩一种色彩。
多年以后,我的生日再次和除夕相撞,他又拿出了年青时的派头,决定用酒精忘记衰老,穿肠而过的透明液体,唤醒了他体内沉睡的黑色“岁月静好”。他把陕北民歌叫做黄土坡上的伤别离歌,经过老爷子沧桑的演绎,那些音乐勾勒出的无奈打开了我悲伤的触觉,心底五味杂陈阵阵翻腾。有种想哭的冲动真不知该去恨谁?这些曲调载着他古老的记忆,像一种沉重的希望摇晃着,激荡着,曲终人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