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刀者言

        我拜师的那一天,正值阳春。没有絮花飘散,没有流水人家,更没有姑娘小姐的莺莺燕语,有的只是炽热的堪比太阳的炉火和乒乒乓乓有节奏的击打声。 师父他老人家,一席白色布衣,脸上还擦着两抹灰,却威风凛凛地手执一把还未打磨的长铁块,一边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一边对着我正色道:“记住,一个好的铸刀者,一生只铸三把刀。一把为弟兄,一把为爱人,还有一把给自己。”

        我默默地回头看了眼桌案上凌乱的大堆订单,不由的咽下那一刻涌上心头的崇拜感。然后,不住的点头,以示自己的认同。

        事后,我常常以此来嘲笑自诩天下第一铸刀者的师父,他先是惆怅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一瞬跑过了千军万马,山河水重,然后,等他回过神,却只是用卷起的图纸敲着我的脑袋,不屑地训斥:“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是生活所迫吗!”

        此世,为乱世。 武者从兵,文人弃书,到处招兵买马,国破山河不在,一片流离失所。谁去听什么吴侬软语,江南小曲儿,该逃的逃,该跑的跑,只留下一座座废墟一样的土瓦房和燃着烽火的破草堆。 师父和师兄们却开始起早贪黑的忙着,订单推了许多,但官府的单子却仍一笔一笔的涨着,炉火一天比一天烧的旺,一地的碎渣子硌的脚疼。 而我总是拿着师父说的那一句“刀乃凶器,是引燃乱世的星火,每铸一把刀都是要前后思量”为借口,开始了终日只是拿着铸锤闲走,偶尔还会去骚扰一下汗流如水的师兄们的懒日子。 我喜欢发呆,想着平安日子里,隔壁楼里姑娘们莺雀般的喉咙和花一样的脸,想着那每顿有就有肉的满足饭餐。

        对于我这样白吃不做事还尽捣乱的行为,师父倒是没说什么。晚上,却还是拎着一壶酒跟我絮叨:“你个小兔崽子,别以为每天怏在那里跟烂白菜似的我没看见,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少你打一把刀也不会改变什么!不就为了混口饭吃,别想些有的没的!” 我拔着脚边的杂草没吭声。师父无奈地用大手拍着我的头:“你还小,什么家国仇恨地别往自己身上背,这天下能说了算的,毕竟也只有那几个人!”

        “那师父,大家都走了,我们也逃难去吧!”我扯过他手里的酒壶,想着上次那个老中医来看过说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饮太多。        “你懂什么!这逃哪儿都是一样的!”他不满地看了眼空空的酒碗,“再说了,咱铸刀的家伙都在这儿拿不走,这都是祖传的!我当初教你时怎 么说的……”

        “一个好的铸刀者,一生只……” 师父摆手将我打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不过,是一个妄想罢了……” 我们的谈话就此僵断,兀自坐着傻傻地望着月亮。许久,我轻轻地问他:“师父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想念西街那家的糖桂花糕了,那家的小女儿长的可漂亮了,还会唱小曲儿呢!还有东街的那个卖红苕的小哥,欠我的五分钱至今都没还呢……” 这辈子,我们总能遇见很多人,见过很多事。也许你当时觉得没什么特别,也说不出他们有什么好,却在分开或者再也遇不到的时候,突然念起他们,不过只是一些微小的片段罢了。 记得当时师父没有给我解惑,只是给酒碗重新盛满,让月光在明晃晃的酒里荡漾,然后递给我酒碗时眼里充满了笑意:“你向来是最有悟性的一个,性子也颇为闲淡,值此乱世,也就是越无欲无求之人才能得以生存。所以我曾看过的平安日子,你也定能看的到!”

        当世乱,则人心乱。 师兄们渐渐的都选择了离开,有的嫌弃铸刀在此累不说,还无较大出路;有的是被招入军队,然后再也没回来;还有的门户独立,然后被朝廷以高价聘走……师父没有任何抱怨,只是酒喝的更加凶猛了。他常常望着冶铁的炉子发呆,手中的铸锤似乎也没有从前那么有力而干脆了。

        我总会劝他多休息,但他总是执拗地说他还正值壮年。我望着师父已经霜白的头发和胡须,为他感到心疼。师父老了,心也累了。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师父曾说过,刀是有刀魂的。有一半是刀者所赋予的,依据刀者自己的秉性所决定,还有一半是为铸刀者所淬炼,有着铸刀者的特性。所以我一直曾认为,师父铸的刀便是跟他一样,虽不是锋芒毕露,但也干脆利落,抗击打力极好。而最出名的便是那一把名为“定阳”的长刀。刀身长近六尺上烙有烈阳图腾,刀柄为火红祥云,配着一条金色流苏。华贵而大气。据说,铸成的那一天,日光突然大放,刺眼夺目的红光在刀的周围回绕一圈才消失不见,将刀从刀鞘抽出的一刻,你会感到仿佛有灼热的火扑刮在脸上,于是取名为“定阳”。这样一把绝世名刀自然是被上供到了朝廷,然后御赐于单焱将军。单将军自是军中豪杰,骁勇善战从无败绩,而“定阳”因此出名,师父也由此被推上第一铸刀师的名号。一时间,前来拜师求艺的人络绎不绝,那便是师父最得势的时候了。 师父总是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拉着我一同喝酒,然后我就被迫的一遍又一遍地听他吹嘘自己年轻的丰功伟绩。他喝一口酒,微眯着眼说为师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姿俊秀,潇洒风流。打那长安街过,没有姑娘不朝他暗送秋波的。我斜瞄他一眼回了一个“哦”。然后他便像是得了鼓励一样的,开始吹嘘他那把举世闻名的“定阳”。他说,好的铸刀者就得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这就像一个证明,在这个世界漫漫历史长河有他留下的烙印。

        时隔日转,铸刀房不复当初的热闹,只剩那几把炉子,铸石显得有些凄凉。我总是想着找些什么话来安慰下师父,但是说出来却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师父的眼睛常常在失神的盯着某一处,就像当年的我总是发呆的坐在那里。

        冬至之时,师父封了炉子,表示不再铸刀了。看着师父重新亮起来的眼睛我却有些慌:“师父,你这是要做甚?”他只是高深莫测的笑笑,将手中他用了多年的铸锤递给我“我啊,打了一辈子的刀,却还是一直为别人而打。这次该轮到自己了。”

        “那……那为甚要封炉子啊!”我有些急,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生怕他有什么想不开。 “瞎想什么呢!”师父拍拍我,“我在这个炉子边困了一辈子了,早就想出去转转了!但那时你师兄他们不还在嘛……” 师父故作轻松的笑笑:“这次出去,你也别跟着我了,该教的我都已经教给你了,和你的师兄们一样自己去闯闯吧!”

        那是我第一次在师父眼里看到那样认真的神色,像有一小团火在一片死灰中仍然执着地闪烁着光辉。或许,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我只得放开了他的衣袖,手指却不禁用力的握紧。

        “记……记得回来啊,师父。” 眼泪在眼眶一直打着转,却终究没有落下。我默默地看着师父在清晨的雾里越走越远。至此,便断了音讯。

        春去秋来,周围有人离开有人到来,但我一直守在原来的地方,心里总是希冀着会有熟悉的故人归来。但是除了偶尔有逃难的村民和流浪汉经过我便再也没见过其他的人。 入秋的时候战事陷入焦灼,直到一次山崖战役,单焱将军被奸细所害,受乱刀砍死,“定阳”不知所踪,朝廷元气大伤,军心渐散。人民开始将希望投在叛军身上。而可笑的是,谁为正统谁为叛也终究是由胜负所决定。

        而当新的春天来的时候,战事平定。旧朝被推翻,新的朝代开始建立。短暂的平安日子又一次来临。人们在经历了战乱之后开始重建,旧的戏楼里重新开始传出小曲儿,只是不是曾经的歌谣。东西街的小店也再度开张,只不过也不再是我所认识的人了。

        我听说还有几个师兄同样安好,也曾想着要不写点信来慰问一下,但是最终只是搁笔作罢。我承了师父的衣钵,倒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求刀。 过了些年,攒了些钱,我将这堂炉收拾重新整修了,看起来也整洁大气了不少。与师父不同,我留在铸刀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时候,我回去那戏楼听些吴侬软语,看风花雨霜,经历了战乱,我只知繁花享乐不过一瞬,那为何不好好享受?若是能等回师父,还能带他好好在四周转转,吹吹这些年自己的丰功伟绩。

        又过了些年,在一个絮花飘扬的日子,有人将一柄断成两半的“定阳”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将手贴在刀身上,手指不住的颤抖,眼泪不住地往下掉。火红的祥云不再泛着灼热的温度,失了魂的“定阳”也怕不再是定阳了。我将刀缓缓归于鞘中,心中一叹:师父,这一见,算是永别了吧。

        师父最后一言,便是“天地为熔炉,芸芸众生皆受其煎熬”,乱世时,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铸刀者,没有去左右历史洪流的力量,盛世时,我仍旧只是一名铸刀者,用我的双眼,用我手中的刀,去默默记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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