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啬远远就看到顾老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大厅内,一路小跑过去,前脚刚迈进大厅门槛就喊道:“爹,您怎么还没休息?”
见到她掩饰不住的兴奋,顾老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揶揄道:“怎么,那堆客人里有欢喜的?”
顾啬听到后立刻想到了站在一楼抬头望着自己的男子,她瞪了顾老一眼,轻声啐了一句。
“你在嘀咕什么?”
“爹爹,今天那些人是让您去投奔日本的......”
顾啬还没讲完,就见顾老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放屁,我现在就去收拾那几个卖国贼”。那些人原由顾老一个远方亲戚搭线,来到保定第二日就约了顾家。顾老本想亲自招待,奈何自己的哥们也在今天来保定,于是便让顾啬替自己出面,岂能料到那几人竟是抱着这样的目的。
“爹爹,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您今晚那边怎样?”顾啬急忙拉住顾老,既担心顾老真的出门教训那几人,也想着转移话题,担心顾老详问今晚还发生了什么。
顾老知道自家闺女在转移话题,但有奈何不了顾啬,加上果一想到今晚那许久未见的哥们,也有些开心,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兴起时嘴里还唱了点小曲。顾啬静静听着,觉得今晚格外的心安。
1918年年初,顾老不幸感染风寒,本来意在保定安享晚年,如今看来这事更是定了。3月,中日互换协议,此举首先遭到留日学生致电反抗,无果。
虽然身体不如往日健朗,但顾老此刻仍有精力坐在院子里大骂北洋政府。顾啬则在一旁添加煤炭,时不时还注意着桌子上正温着的烧酒,耳边是父亲愤愤不平的声音。顾啬的手跟脸被烤得红彤彤的,但仍觉得自己的后背在这冷意的院子里渐渐失去知觉。
“爹,您不冷吗?”
“冷什么,你也像我一样骂就会躁起来了。”顾老说完后就拿起桌上的烧酒开始喝。
教唆亲闺女骂人,顾啬可没这兴致。
保定近来有一段传闻,据说顾老的大弟子在北平投靠日本,顾老气急败坏,命两个弟子前去北平,其中一个被打伤,另外一个被关在牢里。也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大弟子与师弟斗武时误伤了师弟,于是顾老责令他离开保定,大弟子才去投靠日本。更有甚者,说是这大弟子欲对顾家小姐不轨,才被驱逐顾府。
不管怎样,顾老确实身体越来越差,这大弟子现在投靠了日本,而顾啬也不怎么出门。
此刻王叔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你跟那恶贼既不是家族关系,又非同门师兄弟,就算你想为顾老头出面,没有一个合乎的身份,会被外人耻笑的。”
林锦低着头,食指沿着茶杯边缘移动,眸色深沉晦涩似一口古井望不到底。等王叔叨叨之后,他道:
“你刚刚说他是恶贼?”
王叔一怔,不明白林锦为何要问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见其又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背叛国家,投奔敌人,已是不忠;不听师父所言,还伤害师弟,乃是不义。不是恶贼是什么?”
“既是恶贼,”林锦抬起头缓缓说道,“岂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王叔这回是被噎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林锦会是这样回答,不妥不妥,他心里知道这个理由仍是不妥,待要再次出言相劝的时候,却见林锦已站起来,“有烦王叔了”他向王叔行礼示意告别,留下的茶杯杯壁似乎被磨得光滑了几分。
其实林锦哪曾如此热血过,道什么人人得而诛之的话,天下不平之事乃常有,在以往任何动荡时代,叛国的人也不在少数;更别提什么师门不幸的事,只是林锦在想,国家如此动荡不平,学生尚知要发言反对,自己再怎么说也是练武之人,哪管那么多规矩。再说了,那居高而下的眼神一看就是倔强的主儿,肯定会出手。
北方的春天越发地寒冷,在得知那个大弟子过几日回到北平的时候,林锦已经收拾好行李,正站在房内跟王叔交代了几句。还没到太阳落下的时刻,天却阴沉沉的,窗外的树止不住地晃动,看来是多事的季节。
交代完之后推开房门,却见大门口已站着一个人,风席卷的叶子在这人脚边盘旋,再被遗弃到街边,门外匆匆忙忙的走路声丝毫没引起该人的注意,那人就这么站着,仰着头看着门匾,露出细长的脖子,一动不动地,仿佛上面写了许多字。身上披着的大衣显得此人更加消瘦小巧。
林锦先是朝此人看了会,他微微一愣,抬步走了出去,步速较往日快了几分。
“顾小姐?”
顾啬听到后,终于将目光从门匾上挪动,眼睛光光地望向了林锦,倒也不避讳什么,反而往前迈进一步,似为了看清楚,又似为了说话能方便点。这是林锦第一次近距离看着顾小姐,顾啬脸很小,细长的睫毛倒映出的阴影遮住了眼眸的情绪,但她神情如当初所见的那样看向远处,看往低处,似乎比当初还狂,有种向死而生的决然。
“林先生要出门?”
林锦听完顾啬问话后第一反应是:声音倒是挺温婉嘛。“出去散步然后顺个路,顾小姐有何吩咐?”
林锦此刻穿着熨好的齐身的灰色长褂,脚上是一双新的黑布鞋,若不是手上还提着个箱子,真像是一副神清气爽出门散步的样子。顾啬也不想多绕口舌,直接说道:“顾家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林锦并不意外顾啬此行的目的,但目的归目的,并不代表着会如愿得返,“所以我没插手顾家的事。”
顾啬眯了眯细长的眼看着林锦,歪着脑袋,显得很疑惑。
看着她这样子,林锦突然笑了:“顾小姐酿的烧酒挺不错的。”见顾啬越发疑惑,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地看着自己,也不开口,林锦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低下头道:“我比较喜欢喝黄酒。”说完就向顾啬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顾啬站在原地,体会话里的意思,猛地间反应过来,脸颊通红,又羞又怒,而肇事者林锦早已不知所踪。
顾啬回家后有些晃神,看到仆人端药才反应过来,急忙赶过去,脱掉大衣,拿药进了顾老的屋子。却见顾老已经站起来穿外套,“爹爹,您这是做什么?”
“出门散步。”顾啬听完后脸又红了,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顾啬硬要顾老先把药喝了。边看顾老喝药边汇报说她刚到的时候林锦已经走了,没能及时碰到。“爹,您还是好好调养身体吧。”
“爹没老,爹还能打豹子。”顾老向闺女展示自己的手臂,心里倒清楚,现在出门来不及阻止,就是没想到这事会是由林锦替自己出面,莫名有些感慨,更不知另外一个弟子现在怎样。顾啬知道顾老现在情绪不佳,便默默陪伴自己的老父亲。
这林锦一去好几个月,有消息传来说,孙师父在北平创立了“孙氏太极拳”,有意让林锦留在北平学习。也有人说,那顾家大弟子被林锦收拾了,双手脱臼,无颜呆在北平跑了。
顾家一如往日的安静,顾老有意召集弟子一起抗日。顾啬此刻正在温烧酒,看着陶瓷里的烧酒,莫名觉得颜色有些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