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深秋的雨带着铁锈味,父亲临终前攥着母亲的手,目光扫过墙角码放整齐的青砖。那些本该筑成新房的建材,最终化作省城医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那年我八岁,妹妹六岁,弟弟刚会踉跄着追蝴蝶。
命运的置换
爷爷留下的三间老瓦房前,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待售的建材堆上。买砖的夫妇佝偻着腰搬运时,姥姥踉跄着冲进院子,枯瘦的手掌拍打着青砖:"玉珍你糊涂!这些是蛋蛋将来娶媳妇的根基!"母亲把弟弟往怀里紧了紧,夕阳在她眼角刻出两道金痕:"活着的人,总得先顾眼前。"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那夜,母亲在缴费单上签下第七个名字。当白布盖过父亲清癯的面容时,我忽然明白,原来死亡不是轰然倒塌,而是像春蚕食叶般,一寸寸啃噬掉我们与安稳生活的所有联结。
瓦砾中的童年
灵堂的烛火还未燃尽,生活的重锤已接踵而至。十六袋化肥在板车上堆成小山,麻绳在母亲肩头勒出血痕。记得那个麦收季,我们蜷在麦垛里数星星,露水浸透的褥子下,妹妹轻声问:"哥,爹变成哪颗星星了?"我没敢告诉她,连北斗七星的勺柄都被泪水泡得发胀。
最凛冽的寒冬来临时,老屋在暴风雨中轰然倾塌。奶奶甩开母亲攥着的衣角,像避开沾了瘟病的野猫。邻居大娘家炕头的温度,暖不化母亲眼底的冰碴。直到某天清晨,她突然把我们的衣裳塞进印着"尿素"字样的蛇皮袋:"走,娘带你们找条活路。"
桐花深处的救赎
八十里外的小南桥镇,继父的脸像被揉皱又展平的牛皮纸。他改造临街平房时,特意在门楼挂上铜铃。从此每个天未亮的清晨,油锅滋啦声与我们的晨读声此起彼伏。弟弟总爱趴在案板边数水煎包:"一、二、三......"数着数着,继父疤痕交错的脸就模糊在蒸腾的热气里。
通知书寄到老宅那天,母亲抚着褪色的门环喃喃:"你爹当年说,门楼在,家就在。"我们姐弟仨跪在长满荒草的庭院磕头时,围观的乡邻突然安静——二十五年光阴,终于把三个蜷缩在麦垛里的身影,浇铸成了门楼下最笔挺的纪念碑。
未完的轮回
如今继父常坐在修缮一新的门楼里晒太阳,脸上的疤痕被时光打磨成勋章。春节时弟弟从北京带回智能机器人,老人却执意教它包水煎包:"得把老手艺存进铁脑壳里。"我们相视而笑,忽然想起那年暴雨夜,母亲搂着我们哼的童谣:"瓦碎了砌成墙,墙倒了还有梁......"
当铜铃再次在晚风中叮咚,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就像父亲当年亲手夯实的房基,虽然深埋地下,却始终托举着门楼上每一片新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