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安慰
陈维杭把我叫醒的时候,我已经和小侄子抱作一团,在客房里睡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的一头长发凌乱不堪,妆也有些花了却浑然不知,闭着眼睛赖在床上不肯动。
被叫醒的人总是习惯性的皱着眉,叫人起床的人却态度坚决:“起来吧,回家了。”
若是我那时神志清明,也能发现他此刻的柔情款款。可惜,此时我刚睡醒,感官尚未准备妥当。
他很耐心地俯身下来,在我耳边说:“收拾一下,我们回去吧。”
“嗯。”我勉强点点头,凭着仅有的意识,小心地把自己和赵昱齐小朋友拆分开。
当我彻底把自己择出来的时候,小朋友还睡得很好,我却是彻底的醒了。
我累得喘了几口粗气,顺便发现了靠着墙看热闹的陈维杭。
我瞪他一眼,说:“走吧。”
“咳——”他好像突然就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子。
我低头找拖鞋。
忽然,陈维杭欺身过来,低头送来一个轻轻的吻,啄在我的唇齿之间。
然后,又忽然离开。
我慌忙又低下头,发现拖鞋就在脚边。
这时,耳边响起陈维杭的声音:“走吧,妙妙。”
说着,他已经先一步走出了房间。
本来姨妈想让我们留下来住的,但我和陈维杭却坚持说要回去,她也没有强求。
姨妈是知道我的,我每年都要回自己家。
我想着,这样才好。这样,哥哥一家就可以住下来。这样,他们一家才是正经的团聚。
只有最亲近的家人的最简单的团聚,才是真正的团圆。
带陈维杭来的另一个好处,就是省去了哥哥或者别的亲戚送我回家的麻烦。然而陈维杭喝了酒,我就成了代驾司机。
手握住方向盘的一瞬间,我就紧张了起来。
陈维杭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异样,说了句:“别害怕,今天路上没车,你当坦克开都没事。”
我白他一眼,气他瞧不起人,也恨自己被他看得透透的,可嘴里却只敢咕哝:“我又没开过坦克”,还不敢发出声音。
他像没听到一样,目视前方,说:“走吧,我都不害怕你怕什么。”
他说完还笑了笑。
我觉得他是喝多了,懒得理他,发动车子。
我一路开回陈家,倒也顺顺当当。一来是因为前些年哥哥曾经逼着我开他的车练过,所以面对陈维杭的这台大家伙,我才没有怯场;二来是因为赶上除夕夜,路上的确没什么车。一路上除了偶尔路边突然腾起的烟花爆竹,再没什么吓人的事情了。
把车稳稳的停在平时的车位里,下车。
我发现周围的房子里还有些灯光,大概是亲戚朋友尚能凑成牌局。
陈家的房子却整个黑透了,像是被偷走了生气,直到我们进门,才又活了过来。
门上的福字对联、窗上的窗花,加上餐桌上、茶几上摆放的水果、糖果、干果还是给家里带来不少节日气氛。只是,它们都和我们下午我们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被人动过。
我看着一屋子的静谧,有些感触。
“别看了,上楼吧 。”陈维杭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是不是安慰我,抑或是想让我安慰他。
我跟着他的脚步走过客厅,走上楼梯,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每年的春节都是这么过的吗?”
“什么?”
“在别人家吃个年夜饭,然后一个人回到空空荡荡的家里。”我说着说着,有些后悔。
大过年的,干嘛聊这样让人沮丧的话题。
“差不多。”
我们两个都沉默,直到我突然撞到他。然后,我听见他说:“你呢?”
“我?”我下意识地反问,恍然发现他已经站在二楼。而我,还差一级台阶。想抬脚,又被他挡住,困在他的身影里。我猜他也已经知道答案了,却仍然想从我的嘴里听到。
无奈,我只好承认:“也差不多。”
的确,我从十七岁之后的春节都过得和今天差不多。先是在姨妈家和一大群人一起热热闹闹的玩,然后回到自己家,面对满屋子的空泛。
然后,就像此刻这样,试图在黑暗里默默点亮一盏灯光,轻手轻脚的。
忽然,陈维杭俯身吻住我的唇。他一手捞住我的腰,另一手扶住我的后颈,使我无法逃脱。
浓烈的酒气漫过我的理智混入我的心绪,最终令我赔上了大半的气息和周身的力量。
最终,还是陈维杭拉着我,才让我迈上那最后一级楼梯台阶。
还没等我站稳,陈维杭又问我:“能跟我讲讲你的事吗?”
从他的眼睛里,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想知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我先去洗澡。”
我逃得飞快。不是因为不想跟他讲我的事。也不是因为刚才的吻。
可能,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吧。
我洗完澡回到卧室的时候,陈维杭已经干干净净的躺在床上。他应该是去楼下洗的。为了不让我逃避问题、趁他洗漱的时候“睡着”,他也是用心了。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挨着他躺下。
我乖乖地爬上床,躺在他的臂弯里。原本应该是个惬意的姿势,却搞得我精神紧张、浑身不自在;想试着挪回我平时睡的靠近床沿的位置,却被陈维杭的胳膊锁住。我知道他的意思:我逃不了的。我一定要回答他的问题。
“你今天很奇怪。”
“怎么奇怪?”陈维杭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坚持和无赖,甚至有点像像耍酒疯。
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这个陈维杭是我不熟悉的。我只是在姨妈家睡了一会儿,他就变了个样子。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像这样刨根问底的。就像他从来都不追问我的过去。相处得久了,我才明白他其实只是不喜欢勉强别人,而非漠不关心。相反,越是在乎的人,他越是不会勉强。因为他深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难处。
但今天的他,好像是另一个人,十分执拗。
我拗不过他,只好认输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故事可讲,而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要怎么描述高三刚开学时失去双亲的伤痛,如何说明巨大的悲恸是怎样令我生病住进医院?
我要怎么形容出院后在姨妈家忐忑的日子,和回家住之后最初那几个月难捱的孤单?
还有,我要要怎么讲述自己一个人的高三复习并高分考取医学院,却又在入学之后第二年因为过度疲劳而旧病复发、不得不转学的故事?
我要怎么解释自己在康复之后选择转到相对轻松的外语学院,最后又进入到博物馆工作?
……
勉勉强强,我的故事终于说完。恍然发现,我向这个人说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竟是如此平静,仿佛这故事已说了一千遍。
听故事的人,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动静。陈维杭连抱着我的姿势也没有丝毫改变。若不是他的呼吸落在我的额间,我恐怕要以为我是在对着一只硕大的玩具熊讲心事。
趁他不注意,我略略挪了挪身子,想离他远一点。没想到他先滞了一下,倏而翻身压在我的身上。
他的吻君临于我。
房间里早已没了灯光。
外面响起了爆竹声,烟火的斑斓色隐约可见。大概是十二点到了。
他吻从炽烈到温柔,细细地扫过我的每一寸肌肤。
爱欲情潮,汹涌澎湃。
方才提到的所有的悲痛、苦楚全都被这情潮冲走,眼前、脑中仅剩下一片炫目的白光。
窗外,爆竹声渐渐平静,呼呼的风声清晰可闻。
隆冬的海岸,风有些凛冽,送来黑色的海潮。
我和他牵手躺在这黑暗里。
黑暗与光明再无分别。
不知道是因为那些陈年往事,还是因为酒,或是因为这特别的时节,这一夜的欢爱中,我与陈维杭皆像是要征服彼此一般,互不相让地进犯对方,直到筋疲力竭。
然而,当一切重归平静,我依然无法入眠。陈维杭也是。
我脑海里闪过这一天里的所有画面,想着想着,就只剩下了陈维杭一个人。
我忽然想起来,姨妈今天拉着他打牌来着。
我趁给小侄子倒水的功夫偷瞄了他们的牌桌。
陈维杭在牌桌上的样子是我不曾见过的,带着点江湖气的游刃有余。
可他好像一直都在输钱……那么,他应该是故意的。
思及此,我脱口而出:“你今天输了不少吧?”
陈维杭无话,也不否认。
看来我是猜对了。我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抱歉,说出口的却是:“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毕竟,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人,不必为我如此放低身段去哄我的家人,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陈维杭了。我不想让他为我委屈自己,讨好别人,哪怕是我的家人。
“愿赌服输。”他的声音半天才忽然想起,带着一种性感的沙哑,也可能是本来就差一点点就睡着了。
他不解释,我也不好再说了。
我心里明白,这样的好事,本不是我该得。
还记得之前蒋琳跟我说过,像陈维杭这种,就算剥离清算,摘了绩优股的牌子,还是潜力股,优质得很,分分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那种。她还告诫我趁着近水楼台,就赶紧行动:“到时候涨停了,再想冲就冲不进去了。你这天上掉下来的仓位,再不守住了,就凭你那点资本,别说分蛋糕了,连蛋糕的影子你都未必能见着。”
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她是夸张了,此刻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至少,如果一切都结束了,我相信自己绝没有运气再遇到第二个像陈维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