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村里的人都聚来吃丧酒,大大小小的有七八酒桌。
按当地习俗,一旦人死,不破费个几万办丧事会招人背后口舌,也没资格说子孙孝顺。
也就是说,这样的酒席得再办个好几日,唱戏的、舞狮的、敲锣打鼓的、作法的、煮大锅饭菜的班子还得继续请着。
彼时我刚高考完,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清闲的日子过了不少,正估摸着隔那几天就和父母一起回老家给爷爷奶奶报喜,谁曾料一瞬间传来噩耗。
我没亲眼看见那一幕,却不难想象。
听见电话那头自己二姐声音哽咽说着父亲不行了,爸爸刹那间流下的泪水。
因为他在通知我收拾行李要马上回家的计划时,声音是那么的慌乱无措。
爸爸的面部表情本就不丰富,上动车后找好位置呆坐的那一刻更像是麻木。
我一直悔恨,那时的我怎么能没给予爸爸一丁点慰籍。
不过半小时晚饭结束,人们像开始那样蜂拥而来又散去,等着戏台子搭好。
戏台子在马路的对头,挤在有着人家居住的两栋楼间的空地上,东、西面的台身都用了深绿色的布遮着,而南面则留了个小口子让戏班子人员进进出出,北面是供村里的人们看戏的。
几块砖瓦垫着台脚,靠东面的、朝北面的两根长长的竹竿顶部都系了麻绳,分别缠着巨大而浅绿的幕布的右角和中间,剩下的左角则靠一根绳子牵到了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幕布后方直接罩住了台面,各方使力硬是搭成了一个不露天的戏台子。
台下大多都是些老人。
记得以前回老家时,农村的大马路上是见不到几个人的,偶尔有寥寥几个佝着身子、头发银白的老人家轻轻晃着扇子趿拉儿着凉鞋走过。
他们本没有没什么乐趣可言,除了日日计较生活中几块几毛的花销,或是算清谁家吃酒还欠着的人情,难得中意的只有这不容易见到的花鼓戏了。
丧酒一到,倒像是个信号弹一般,把村里的闲人都引了出来。他们纷纷从我家中搬出吃酒用的红色胶凳好生坐下等着戏班子开场,又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身旁的人聊着村中的大小八卦。
夜色渐临,戏台上开始亮出光来,穿着戏服的人影晃动,挥袖间耳畔传来花鼓戏腔,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才明了是孝子孝女的动人故事。
台下热闹着,堂内悲伤着。
大堂里,摆着爷爷的遗像,那张像极了爸爸的脸上挂着数道皱纹,耷拉着眼角,眼睛里尽是几十年来的沧桑,似笑非笑的望着远处。
听奶奶说,这是爷爷五十多岁时照的相片,我大惊且慌乱。
在我看来,五十多岁还不是一个足以让人送命的年纪,而奶奶瞪着眼睛解释:“我俩那时都怕自己过了,早点照张精神点的片子好。”
爷爷做了一生的苦活,奶奶操了一辈子的心。都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对自己的生命怎么会没有半点知晓?
作法的人带着我们这些子孙在大堂内跪拜着,兜转着。
我们披麻戴孝,跪拜时头重重地磕在纸钱叠成的方块上,心中默念着。这样的法事,时隔个把时辰便得再来一次。
明天就是爷爷出殡的日子,今晚会闹腾许久。
舞狮子的班子来了,个个开始展现拳脚功夫,套着狮子服在架子上上跳下窜,到精彩时刻便舞动狮子脑袋向爸爸姑伯他们大声讲着好话,讨要赏钱,而大抵都是些祖宗保佑、子孙发财升官、平安健康的老话。
但这赏钱也不好拿,按常规,是放在高高的架子顶部,得他们靠自己舞狮本事。
人群中有人起着哄,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叫着助兴。 既然是在村里流传的习俗,家人们也不好拒绝,抽着几个五十或百元卷在一起高高地抛起。
一时间人群开始兴奋起来,人们眼睛都亮了,紧盯着舞狮的动作。
许是做多了丧事的生意,舞狮班子的动作倒是娴熟麻利,都没花多少时间就三下五除二地拿到了赏钱。
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舞狮班子怂恿着人群,叫唤着,讨钱的绝招好似使不尽的。
我突然有种乘火打劫、雪上加霜的感觉,仿佛一家人都被狠狠地压在了这层传统风俗的屏障下,窒息着,十分难受。
但爸爸和伯姑们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自是不会被当成白纸似的乱撒,自己更是不会被当成个傻子似的任人宰割。
夜深了,舞狮班子的把戏也耍尽了,戏班子的戏也唱得差不多了,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我们依旧身披麻衣,但与白日不同的是,不用寒暄不用处理杂事,所有家里重要的子孙和姑婆都要跟着法师的引领加入这场祭拜中。
我们围着爷爷的灵柩一遍又一遍走着,为爷爷祈着福。 每个人都低着头,妈妈的脸上很是悲戚,其他姑婆的脸上也少不了泪水。
男人们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表情僵硬着,却不知道心里会有多少翻滚,他们还要迎接没有到来的明天。
我的哥哥不一样,他和爷爷待的时间比我这一辈的任何人都长,感情扎根了,眼角总止不住的溢出泪,又胡乱地抹去。
在我眼里,高我个把个头的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泣着。
你问我?
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不是说我的世界有多混乱多无序。
我只是不敢相信,就好像一切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我该以何种反应去面对这种情况,大哭大叫?歇斯底里?缄默着?
爷爷奶奶是我一年回家一次才可能见到的人,我甚至对我家乡所有的人都不熟悉,和他们交流时不知该调用哪种言语。
我在为自己开脱罪行,在为自己找寻活路。
我在那片黑夜中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