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攸宁
八月,沈城才迟慢地进入了雨季。不似南方梅雨的绵长,欲说还休的温润。北方的雨总是酣畅,落雨的时候瓢泼一般地莽撞,仿佛是一整年积攒的所有力的喷涌而出。它让你措不及防,无可逃避,但是切莫害怕,它持续的时间总归是短。躲在公车站牌下一刻钟,或者街边咖啡店小坐一会的时间,它就走了。悄无声息。于是你的咖啡还未饮完,就发现方糖勺子上已然反射了太阳光,亮闪中有着微小的温暖,这雨,便已经停了,可以走了。
在北方,我总是特别珍惜夏天。冬自有冬的纯净肃穆,春秋各有其生气与诗意。但我向来偏执,只喜欢夏天。
这一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于是我便有幸和每一天的清晨相遇。走在路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还赤脚的婴孩。对自然的一切充满新奇与敬畏。校园里的铃鸽总是不怕人,大摇大摆地走在林荫道上,你慢慢地走近它,它胖乎乎的身体才慢慢小跑几步到草丛里。
松鼠更是常见了。因为它的可爱,总是引来些人为它停驻脚步拍照。两只爪子抱起一颗小松果啃吃的样子,总是让人忍俊不禁。草丛里面还有落蝉,这是我极为尊敬的生物,蛰伏一生,只鸣一夏,短暂的生命里却也实现了自己的价值,绚烂乎真如泰戈尔所说了。
北方没有梧桐,也没有棕榈。但是一排排白杨,却也值得礼赞。北方也没有海浪,但是你却可以听得到——
我们来设想当北风强劲地刮来的时候,你闭着眼睛站在两排白杨之间,白杨叶子哗啦啦地不绝止地响,一波音浪推过一波音浪,你仿佛看得到蓝宝石一般晶莹的海,你听得到拍在礁石上的浪潮,你闻得到咸咸的海风……
白杨是伟大的。它是北方的英雄,也是随时能指挥一支顶级交响乐队的指挥家。
身处自然之中的时候,总是能马上被融入,所以我平等的看待每一只鸟雀和每地上每一只努力爬行的昆虫,看不同的生命的不同的生存样态。
我不是梭罗,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我只是热爱。
我欢喜的所有景象都是最平凡的平凡。
正如同游于濠梁之上,庄子道出,出游从容,这是鱼的自由。惠子却木讷,质疑他又从何得知鱼之快乐。我不觉得像后人所解的那样,这则故事是说庄子的诡辩。所有的爱与美,经过众人的拆解,无论是正解还是误解,美感荡然无存。所以我很少喜欢评论家,除了刘西渭等少数几个学者。我总觉得,无论是文学,还是艺术,有些微妙,是无法用理论解答的。正如红楼一梦,越考据越糟糕,细细去领悟便好,艺术家们创作的时候,向来是没时间讲这么多道理的。
说到与自然最为亲近的文人们,不由得便会想起陶潜。他有酒与菊,是士大夫的精神家园。仕隐之间选择后者,他宁愿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陶潜是幸运的,他尚且有出世的自由。但是也有做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暄之人。陶潜之前的竹林七贤,乱世之中,药酒清谈,尘世之中放浪形骸,精神早已是老庄一般地洒脱。当然这洒脱是隐忍的,壮志理想的落空,人便只能自己超脱。于是有阮籍“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之凄怆黯然。
真正做到于出世入世之间游刃有余,达观通透的,我自认为是苏东坡。然而苏子的境界,凡人却是很难达到,他能在瞬间领略了宇宙与个体,他的思想总是超越时代的。正如他在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时候,便自感: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苏子早我们一千多年,便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人的身世之微,如此慨叹宇宙之博大浩瀚。
西方有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中国有儒释道,但其实哲学与文学向来很不是分明。
苏子是个伟大的哲学家,我确认他是。况且八百多年之后的德国,才有海德格尔说出了人要诗意地栖居这样的话。存在主义云云,这里尚不多言,对于人的个体生命的关注,却是普世性的。
于是便有后来的诗人蓝蓝说:我确认我的心里充满了爱,对大地的爱,对太阳的爱,对每一穗麦子的爱,对每一缕微风的爱。
这样的诗句总是有温度的,歌颂太阳和土地,不免就会让我们想起诗人艾青。热爱脚下每一寸土地的人,生命不会是灰色的,这样的爱总是能让人的灵魂保持鲜活。
没有任何个体自身是不带烦恼的。正如此刻的我,尚且倚窗感叹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有着乡愁,有着对于未来的不可知的担忧。
我在高楼的某一层的方格之中,俯瞰楼下行行走走的车子与人,不知道穿梭的是悲亦或喜。雨点在玻璃窗滑下去,加速度的过程它的行状一定很是独特。可惜为了学业,我已然将单反取出电池锁进了柜子。相机是我的另一双眼睛,我如此好观察,怕是控制不住自己又背上它走出去。
刘克庄说客里似家家似寄,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只因生活所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
生命总是在体验中察觉出它的美好。我想让它饱和起来,即使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行走时,依然不想失去感受幸福的能力。
苏子尚且说: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所以我也只想慢慢走,想留住这些浮世清欢,就如我此刻这些字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