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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杀》
“老母重病,无常已站门外;儿子嗷嗷待哺,行将饿死;妻子苦极,倚柱望嫁。你穷得就剩一条命了,若在犹豫,义庄里全家团聚吧。”
“三个时辰后,吾自会救醒于你。想得到这份酬金的不止你一个,柴灶将冷之时,还拿不定主意,机会就让给别人,莫要后悔。”
青黑的眼窝里,躺着绝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炉膛里微弱的火苗。锅里沤着一点讨来的馊汤,火势渐熄,炉膛陷入黑暗,灶口像一张饥饿的嘴巴。汤边刚刚泛响白花,馊味呛入鼻孔。
柴门边冷灰色的袍角,连声干哕,捏鼻跳出门外。
蛮横的北风趁机夺门而入,灌入炉膛,扫灭火种,撞到山墙倒卷而出。一股黑色的柴灰,窜出门口,拖着长长的尾巴,冲上天际。
乌云压在头顶,风声哭号,黑灰在散开骨架湮灭的一刹,发出抗争命运的哀嚎。
武林街头,熙熙攘攘,暖风熏得游人醉,脸上酡红屠苏酒香。
西湖岸边,噼噼啪啪爆竹骤响,浓烟散尽,游人摩肩接踵猎奇而来。
一座崭新的圣帝庙,耸在杨柳阴里。廖道士套着与明媚春光格格不入的冷灰色道袍,挤着猪泡眼,脸皮堆着谄笑,站在庙门前,拱手相迎闻声而来的众多游客。
“各位父老乡亲,远道而来的朋友。武城有福了,贫道竭尽半生之力,邀圣帝在这立了一座道场。”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道场虽小,有求必灵。今天喜逢元朔,圣帝广开方便之门,救度众生。”
“此圣帝是何来历?”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的书生,摇开折扇,晃着脑袋询问。
“圣帝从罗浮山仙池请来,掌教亲自点化,法力无边,能成全众生之愿。”
“求子求姻缘灵吗?”罗袄修身的俏妇人,香巾掩面,羞涩地偷问。
“求子求财,求仕途求姻缘,心诚则灵。”
“祈愿一次,需费多少香油钱?”腆着大肚子的肉铺老板,搓着油腻的大手,眼睛不安分地在庄严的圣像和旁边的俏妇人间骨碌碌转。
“众生烦恼如苦海,圣帝需每位布施的百钱,救度众生脱离苦海。”
众人交头接耳,低声商议,却无一人上前烧香许愿。庙门前一时空冷。
廖道士强堆笑脸,脚跟局促地暗踢门槛,眼睛焦急地在人群外来回扫视。
眼睛忽然一亮,面含鹊喜,挺直腰杆,脚跟紧靠门槛,自信地负手而立。
令人作呕的劣质酒味,撞开蝇嗡嗡的人群,草鞋趔趄,冲向庙门。众人厌恶地捏鼻子闪开一条道路。
醉汉胸口敞开,鼻头糟红,痞气中掺着一丝书卷气。晃着膀子,撞开门口的寥道士,跳进门槛,大踏几步上前,狠踩蒲团起跳,倚着莲台,斜坐在供桌上。烂裤卷露出黑瘦的腿,吊在供桌边,微微颤抖。
醉汉翻着死鱼眼,扫过门口,廖道士挺了挺胸脯。瞥向槛外人群,书生皱眉、老板冷眼、俏妇人低头……目光收回,扭脖睥睨圣帝,呵呵哂笑。
“邪魔外道,也来本地招摇撞骗。问你有什么背景敢开山立庙,有什么本领能救度世人。到头来,不过是借慈悲之名,敛众生虚荣之心,饱欲者之囊罢了。天下泱泱,一片鸦黑。你不过蕞尔小神,若具神通,向本爷我试一试。”
醉汉手指圣帝,极尽嘲讽。槛外众人吓得噤若寒蝉,眼睛不时瞟向槛内,空气凝固,一片死寂。
书生清了清嗓子,打破冷寂。
“这位老兄,此言差矣。佛陀道祖也好,人神鬼仙也罢。即坐莲台,自有救度之道。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亵渎,应存敬畏之心。齐桓尚能礼贤下士,我等更应礼敬圣尊。”
“哈哈哈……礼敬一个泥胎木雕,能换来治病的钱,填饱肚子的粮,还是能挽住恨苦仇贫的女人心?”
众人欲张口继续劝阻,廖道士摆手止住。
“谩骂神明者,必遭严惩。”
廖道士抬眼望向圣帝,又向下扫视,与朦胧的醉眼相碰。
凶光狠厉,如针似刀,醉汉一激灵,似乎想起什么。浮动浊眼,偷瞄圣帝,脑袋忽耷拉下来,瘪嘴不言。
“圣帝言出必行,不似小人言而无信,哼!”廖道士怒视醉汉,义正言辞,道貌在槛外众人眼中,挺拔岸然。
冷哼穿过抬梁,震动脊刹上的宝瓶,瓶尖刺破天空,一声春雷在头顶低吼。
一片阴云浮来,遮蔽春光,催生一股冷风卷入庙内。圣帝端坐莲台,沐浴风吹,神色淡漠,岿然不动。
“哈哈哈……”醉汉看了一眼圣帝,又瞧了瞧道士,放声大笑。
扯开破烂的领口,挽起褪色的袖子,抓起供桌上的肉食,撕碎,大把塞入口中,鼓瞪的眼睛横扫槛外。众人错愕地低头,避让挑衅的目光。
廖道士冷哼一声,猪眼泡闪动一道凶光,直射桌上的供酒。醉汉打个寒战。
“一生蒙懂,世事不晓。吃茶饭不知饥饱。坐处生根,立一似顽石当道。任傍人笑我虚矫。文艺不解,岂知典教。说修行无分剖。面上尘埃,发髼松身披衲袄。永长生浩劫不老。哈哈哈…呜呜呜…哈哈……”醉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眼含热泪,吟唱一生的辛酸。
悲凉笼罩槛内外。槛边廖道士微眯双眼,如泥胎入定。槛外书生神色黯然,肉铺老板眼眉低垂,俏妇人轻抹眼角。圣帝高坐莲台,依然沉默不语。
突然,醉汉大叫一声摔在地上,酒肉和着血沫吐出嘴外。破烂的衣衫,裸露的瘦腿,在翻滚中沾满尘土和血污。
一声凄厉的惨叫,带着不愤、不甘、不满冲出庙门,飘上天际,对命运喊出最后的抗争!
“恶毒宵小,诽谤圣帝,已遭天谴。”
“圣帝法力无边,定能成全众生心愿。”
廖道士指着暴死的醉汉,如魔鬼附身,大声鼓动,用现世的报应说法。众人躁动,片刻,屈膝倒地,焚香祈祷,蝇营狗苟的私欲,带着骤雨般的铜钱,呯呯嗙嗙地砸进香火箱。
廖道士猪泡眼咧出眼角,喜不自胜。青烟缭绕,众人陷入痴狂。拨开烟雾,垂视地上僵硬的醉汉,圣帝眼神透出一丝悲悯。
自此以后,圣帝庙香火远压武林城的娘娘庙、关帝庙、观音庵、雷音寺……熊熊香火,带来滚滚财源。叠成峰、垒成岭的铜钱,充斥贪婪的味道,引来觊觎的目光,蠢蠢欲动。
武林县衙外的登闻鼓,咚咚咚擂响,知县急忙登堂。
惊堂木敲响,堂下跪着一个道士。
“一个道士不好好在深山庙宇修心养性,跑到大堂捣什么乱?”
“启禀县尊大人,一桩人命案扰动道心不稳。道祖慈悲,不忍冤魂永坠九幽,特遣小道喊冤叫屈,还冤魂一个清白,早日接入五道轮回。县尊英明。”
“细细道来。”
“圣帝庙……那个醉汉原是个落魄书生,在建筑圣帝庙,题写楹联时,与廖道士相识。”
“迫于生计,那落魄书生多次向廖道士借钱,长此以往,却无力偿还。”
“圣帝庙建好后,香火冷清,入不敷出。一日,廖道士看见穷困潦倒的书生,想出一个歹毒的法子……”
粗重的锁链,猛地勒在红光满面的廖道士脖上,未及反应,木枷锁呯地合拢。虎狼似的差役将道士摁在槛边。庙内外的香客,惊掉下巴呆在原地。
“廖道人伪建庙堂,戕害人命,今奉县宰之命锁拿。”
“此庙即日封闭,闲杂人等退却,如若不从,一并锁拿问罪。”
满脸胡茬的捕头,站在阳光下,踩在庙槛上,对着众多呆傻的香客厉喝。
“枉死的尸骨,埋在何处?”
“小道即刻领县爷们去起尸骨。”
廖道士死死盯着猥琐的庙祝,猪泡眼慑出吃人的凶光。庙祝亳不畏惧,冷笑一声,昂首带捕快们奔向庙后。廖道人的脑袋,如泄气的猪尿脬,无力地垂在肩膀上。庙门轰隆关闭,落锁,白地黑字大红印,交叉封门,似问斩的勾魂决。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门外,圣帝独坐黑暗,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孤零零的尸骨,佝偻在冰冷的泥坑内。黑漆漆的毒色从颈椎直噬到尾椎,似一条凶猛的毒蛇蚕食羸弱的猎物。
一声追魂炮响,声如闷雷,直贯云霄。污血溅满冷灰色的道袍,吊在城垛下的猪泡眼恨恨地合上。
平地一股风,卷上天际,风声呼啸,凄凉地呐喊“一生蒙懂,世事不晓。吃茶饭……”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