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外公,我脑海里立马就会浮现起他瘦长的背影。白色的短袖衬衫,灰布裤子,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天气很热,我蹲在一口很大很大的井边玩水,从一个桶倒到另一个桶,再从另一个桶倒回来。我顺着外婆的声音回头望,听不清外婆在说什么,大概就是外婆想要叫住外公,但是外公执意要走。然后那个背影就印在了我的小脑袋里。
外公是底下乡镇高中的语文老师。他63年读大学,专业中国古代文学。但是从来没教过我念书。所以我对外公印象很好。不过,每次过去,外公总是会问我最近有没有考试啊,成绩怎么样。然后,他就会在一本台历上记下我的成绩。但是,从来不会说考得好或者考得不好之类的话。只是记下来,然后就让我去玩。
乡下嘛,其实也没什么可玩的。我就迷上了家门口的那口井。全校的老师同学,反正住在那里的人洗衣、做饭、洗澡都靠这口井。水质非常好,而且井水冬暖夏凉。夏天冰镇西瓜特别甜。我总是找各种理由靠近那口井,凡是需要打水的活儿我都愿意干。那时候年龄也不大,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穿个背心短裤,光着脚丫子,一个人玩水。外婆和妈妈都对我无语了,各种骗我玩水会变蠢啊之类的。主要还是担心安全问题,因为我只比井沿高了半个头,所以我提水的时候都需要踮起脚尖。我记忆里有一次真的差一点翻下去,但是为了以后可以继续玩水,我也不敢告诉大人。就是自己吓得不轻,一想到万一掉下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外公和他们不一样,看我这么喜欢玩水,直接给我量身定做了一个水桶。是用一个瘪了的篮球做的。把篮球的皮划开,两边穿孔,捆上绳子,一个篮球水桶就做好了。外公还在井边流过一次鼻血,说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那个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把外婆和妈妈吓坏了。但是外公一点不在乎。我在外公家也流过鼻血,是为数不多的流鼻血中的一次。暑假,外婆和妈妈在午休,但是我精力太旺盛,根本不睡午觉,烈日当头也照样在外面跑来跑去。外公在学校有两个房间,外公偶尔在另一个房间休息。从我们住的地方走到外公的房间需要穿过菜地。我太无聊了,因为大中午也没人出来玩。就一个人跑去找外公,结果我一进门眼前一黑,鼻血就喷出来了。我就觉得头晕,还没明白是咋回事,我睁开眼好像看见了我妈。我现在也记不清是外公把我提溜回去的,还是我妈被叫过来了。
在外公家都是快乐的记忆。大舅要结婚了,外公在家熬浆糊,说是要去酒店提前把对联贴上。那天我记得大家都为大舅的婚礼忙前忙后,家里只有我和外公。外公就带着我一起熬浆糊,一口锅底烧的漆黑锅灰巨厚的锅,放在柴火上小火慢炖。我性子很急,不停地问:“外公,好了没有啊?”不停地掀开锅盖去看。外公在里面躲凉快,只是叮嘱我小心一点,不要被烫伤或者烧伤了。我们爷孙俩漫不经心地熬着浆糊。
一年之后,大舅和大舅妈生了一个女儿,外公做爷爷了,自然是喜上眉梢。我记得我和妈妈准备去卫生院看大舅妈和妹妹,在学校门口碰到外公。我从没见过外公那么高兴,是那种喜形于色的高兴,短袖上衣灰色裤子,黑色人造革皮包。加上外公高血压,脸上泛着红晕,那个高兴劲儿就是用人逢喜事精神爽来描述最贴切了。外公说外婆他们都去医院了,他也帮不上忙,就在家,但是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可做,他就想还是到卫生院去。说话间就进了门。房间里挂满了尿布,用满屏尿布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那一刻,外公瘦高的背影高大了起来。一个从小养尊处优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外公居然为小孙女洗尿布晒尿布。如果外公现在还能站起来的话,我真的很想带着他扛着机器重现当时我看到的那个场景。
可惜,妹妹刚生下来还没几个月,外公就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了回来,但是落下个半身不遂。在医院住了很久,认不清人。外公毕竟还是个知识分子,一开始还是有点无法接受这样不体面的自己,脾气也变得很坏。出院以后,外公和外婆又回学校去了。那时候,外公还有半年就退休了,而且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评上高级职称的机会。可惜偏偏在那个时候病倒了。但是我感觉比起外公本人,更介意高级职称的好像是外婆。外婆常数落外公,“什么大学生”,“有什么用”,“一天到晚一点忙都帮不上”。外公满不在乎,小酒喝着,老烟抽着。你骂我就跑。
外公特别爱喝酒,但是不胜酒力。还记得外公有一个学生,那个叔叔特别能喝酒。他说我能上大学要感谢你外公不顾炎热,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找到我,做通我父亲的工作,去学校复读,否则我就去做木匠学徒了。但是我这么能喝酒也是得你外公言传身教。
今天被确诊白肺的外公,上午入院中午就被请退。医生说还是回家做最后的打算吧。晚上妹妹发来照片,我只看到一张床和一件军大衣,外公缩在被子里,单瘦得几乎看不清。我不知道外公还能不能坚持住,中风20年都过来了,如果要在一天之内死于新冠,我在情感上是很难接受的。请退和人种屠杀有什么分别?如果非要打针水的话,外公此刻会不会希望那不是药而是酒呢?
妈妈总说我和外公外婆不亲。其实没有的事。只是有点阴影,长大了就没事了。那一次,妈妈带着我还有我的新朋友——爸爸从广东给我带回来的儿童自行车,一起去外公家。可是那天妈妈晕车了,我就一路哭,估计也是很烦吧,明明自己也不舒服哪还有心思哄孩子。反正就连人带车一起训。嫌我吵,嫌我事儿多,非要带个自行车。我也很委屈的,毕竟是个小孩子,看到妈妈不舒服的样子就很惊慌,以为妈妈要死了。所以,就不是很想去外公家,因为去外公家的话妈妈可能会死。
也许人活着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一个接近死亡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会经历恐惧、回避、逃避、目睹、送别、接受,最后自己迎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