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一屁股堆在坚硬的土地上。 天才落过场春雨,地皮滑湿,他脚底沾了软泥。悲剧在一瞬间发生,接到电话,驱车一个小时赶到的我,在院子里就听见疼痛的呻吟。蜷缩在炕角的身体在我进门的瞬息停止了发生,一双无助和祈求的眼睛投射过来。
这么多年,大约有近十年的光阴,父亲一直用这样的眼光向我说话。那是一头老的拉不动犁铧的黄牛在被主人牵向屠宰厂前的目光,无可奈何,留恋不舍或者一丝悲伤。
众人邻居来了好几个,搭把手帮忙试图帮助父亲离开他蜷缩盘踞的炕角。那里他有点依靠,冰凉的墙体和温软的被褥,让他减轻些许痛苦。
他拒绝别人的力量,那会让他加剧疼痛。他蜷缩的更紧,像一只刺猬受到了攻击。
在不断地反复中,母亲开始发声呵斥。会疼死人吗?
我有这样的想法,但不能说出。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时刻清醒认知自己的位置,斟酌发出的每一个词语成为习惯。父母好似没有教过我这种技能,但我却自学成才。
保持冷静沉着是我在处理各种生死事件中练就的硬本领,得到过各级各色领导和同仁的赞赏。一个没有危及生命的痛苦不值一提。
父亲停下没有作用的痛吟,说要自己试着从依靠的港湾挪出来。他咬了咬牙。露出黄色的牙板。几年没有抽烟,黑色印迹减少了不少。他抽烟的样子特别感人,平时旱烟锅和烟袋用根软绳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想抽烟的时候,左手抓住烟锅干,绕过头顶,右手接住烟袋,撕开袋口,烟锅伸进袋子,开会拧几下,装满烟丝,抽出来用拇指捻实,点火,抽一口,朝旁边的儿子吐一口,我呛得扭身。
他说,烟有止疼作用。
他买不起卷烟,即便是最便宜的七分钱羊群和后来一毛五的晨鹤,也曾劝告抽烟的哥哥少抽,太费钱。
我渐变成家长。
那个讨厌的家伙!前些日子给它点剩饭,每天这个点都来。跑惯的腿吃惯的嘴。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差点冻死了,皮包骨头卧在墙根,看它可怜,扔了些剩面。它命真大,活了过来。现在天天来这。绕过去绕过来不叫唤也撵不走,等口食吃。
流浪猫不是家长需要负担的家庭成员。它老得走起来摇晃,一双黄色眼瞳没有亮光,不管走到那个位置,眼光从不离开开大的屋门。它心怀希望,等待从屋里走出的每一个人,手里拿着食物,不是条帚。
猫有九条命,但人只有一条。
家里原来养过只猫,浅黄色条纹,见人喵喵喵叫个不停,长大后不抓老鼠,看见老鼠从眼前过去,不理不睬。父亲叫母亲扔了它。邻居去几十里路外赶会,用蛇皮袋子装了带走。邻居没有回来,懒猫却回来了。后来还养过一只,逼鼠,叫人高兴了一阵。天暖和的时候,家里买回的几只小鸡却惨遭不幸。母亲把猫用蛇皮带装了,布绳扎紧袋口,叮咛扔得远些。那只凶残的猫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重大的决定由父母做,那时他们说了算。
还是给它些吃的吧,现在又不缺这个。我劝母亲。
你是家长,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一直恭维父母。旁人听了笑。我也笑。
猫眼里没有黑夜白天。它啥时瞌睡啥时睡。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想猫。它看见的太阳是热的,看见的月亮是凉的,可能它认为那个同一个东西。它也发怒,怒声愤,尾音拖延得很长,有时起起伏伏,母亲说它在恨我。我有什么招它恨的?想到天明也没明白。
就像不明白什么时候我也变成了家长,和我同龄长大的伙伴都变成了家长,坐在一块抽着烟喝着茶端着酒说事,说定了起身散。他们的爷爷也这样,他们的子孙估计也这样。
我们成了家长,父母便老去了,像山坡上锯掉主杆剩下的桩,一天天变黑,慢慢有了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