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是由弗兰肯斯坦所著的《神都》系列的同人文。更多创作背景相关,请见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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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有一日,当你把仇恨的剑刺入别人心脏的时候,你会想起自己的手掌被贪狼钉在墙上的那个下午。人类的罪孽是不可能消除的,它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断而复生,暗滋永续。”在最后决定动手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炎惧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炎惧是在深渊里与我签订终极契约的里奥雷特。“深渊”、“契约”、“里奥雷特”,即便是在“新人类”中,也极少有人能够真正明白这些词的含义。但这不要紧——无论旧人新人,罪孽都是相通的——了解人类的罪孽,便能了解里奥雷特。因我们皆是有罪之“人”,所以——我,名为“断尾”的家伙,介于人类与里奥雷特之间的存在,才会有兴致和你们述说罪孽。
那边的世界被镜之海分割为光面和暗面,在光面生活的是被称为里林的人形生物,而无穷无尽的里奥雷特皆栖息生长于暗面。里奥雷特的个体形态差异极大,从恐怖的虫豸到完美的人形,你能想象得到的形体都可以在里奥雷特身上得到体现——里奥雷特诞生自人类的罪孽,它们本就是罪恶意识的聚合体。里奥雷特根据自己的意识凝聚自己的形体,不同的罪孽意识也就造就不同的形体。一般来说,按照形态的差异可以将里奥雷特分为七个种族:瞳族,骸族,影族,心族,噬族,血族,宫族。这七个种族分别代表着人类的七宗原罪:傲慢,懒惰,妒忌,暴怒,饕餮,贪婪,色欲。
炎惧是心族的里奥雷特——你大概会以为它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完全不是这样。他在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出远超同侪的沈静。在暗面名为“深渊”的特殊位面中,里奥雷特们彼此征战不休,炎惧也是这其中的一员,他目前在心族之王手下做事,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从这一点讲,我觉得他的处境和我很像,我在鲁恩西安领导下的食影者组织里工作,从事情报搜集与暗杀(当然我主要负责后者)。我不是小卒子,我可是食影者的“三将军”之一呀——呵呵,听起来风光,但以重要性而言,我和炎惧一样无足轻重,在组织中都是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存在——就在一年前,我的前任才刚刚被我所替换掉,永久地替换掉——我们彼此看不顺眼,就开始堂堂正正地决斗,我侥幸活了下来,于是便成了新的食影者将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从某种角度讲,食影者内的规则和深渊里一样,力量就是一切,简单而残酷。在未达一定标准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简化到“力量”这样一个简单的维度去衡量。任何人都可能被替换,因为组织需要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某种程度的力量。很显然,力量越弱的人被替换掉的风险也就越大。在组织中,最难以被替换的当然是那些站在力量金字塔塔尖的存在,他们拥有突破标准的力量,他们决定组织存在的意义和前进的方向。鲁恩西安便是这样的存在,里奥雷特的王当然也是。鲁恩西安之于我,恰如心王之于炎惧——呀呀,炎惧……对了,我应该是想向你们介绍炎惧来着——是我太过放纵自己的思维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呢?炎惧在深渊中跟随心王征战,嗯。在我看来,炎惧是一个很特别的里奥雷特——在我所知的里奥雷特之中,他当然是很特别的,因为我与这只接触的最多,我们还是面向深渊签订了终极契约的。如果说,我深深爱慕着的阿莎嘉是美丽星空中由他人所栽培的蔷薇,那么炎惧则是自家的泥土罐儿里由我所照料的玫瑰。所以,炎惧当然是一个很特别的里奥雷特。
“断尾,在我眼中,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类。你现在的实力还很弱小,但我不后悔与你签订契约。我们两个,实在是太相像了,再也不会有其它的契约者能让我更心动了……”炎惧曾这样对我说。那是在我们刚刚签订契约之后,当时我还滞留在深渊中,在心族所属的次元城中。对另一个雄性生物说着“心动”什么的,炎惧的话听起来似乎很肉麻,但我认同他的话语,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受——若非如此,我又怎么可能放弃我所仰慕的阿莎嘉转而和另一个里奥雷特签订终极契约呢?
断尾和炎惧十分相像。这当然不是指样貌的相像——我说过,里奥雷特的形体是由自我的意识所塑造的。像炎惧这样的高级里奥雷特,只要他肯花时间,他可以把自己的外貌塑造得和我一模一样。但这毫无意义,里奥雷特并不是像人类一样十分看重皮相的生物。在谈到我们之间的相同点之前,我先来说说我们之间的不同。
炎惧这个人啊——哦,炎惧这个里奥雷特,他算得上是里奥雷特中的文艺青年,而且他所尤为热衷的是人类的文化。他房间里的书架上摆满了人类的名著,那其中的一大半我都说不出来历,它们可能是不同时期的人类思想的精华——你需要知道,里奥雷特的寿命很长,他们的意识通常可以保持千年以上。在征战的空隙,当别的里奥雷特喝酒约会之时,炎惧会静静地在房间里品味人类的诗句,他就是如此特别的一个里奥雷特。
里奥雷特当然也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艺术。里奥雷特社会中的文化艺术的发展脉络和人类不同,以人类的视角来看,他们的文艺根本不成体系,社会中也根本没有分化出专职文艺工作的艺术家。但在我看来,每一个高等里奥雷特都可以是一位艺术家——这群不事生产的家伙,他们的生活本身就体现着艺术。以原罪论的观点而言,艺术起源于人类的罪孽——正是因为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产生了善恶美丑的观念,才能在这之上进行各种艺术创造。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艺术只是对无所不知、不所不能、无所不包的上帝的拙劣模仿,试图用这种拙劣的模仿来追求真实,这便是人类的第一宗罪:傲慢。
“——所以,断尾,现在你总算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你们人类的文化感兴趣了吧?成型的里奥雷特是单一罪孽的聚合体,但你们人类则是多种罪孽的混合物。欣赏你们人类的文化艺术,可以让我了解更多种类的罪孽……当然,我自己可没有这样的洞见,这些观点都是一位曈族的朋友告诉我的——你需要知道,里奥雷特的思想家基本上都出自于曈族。”炎惧曾如此对我说。那是在我初步了解里奥雷特的力量来源之时。
炎惧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你应该知道。他能够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来为我的命运和仇恨作预告,他可以借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来为我们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作注解,他甚至可以模仿爱伦坡(这是他最喜欢的诗人)的笔触来完成“断罪哀炎”(这是心族的魔兵器所蕴含的终极力量)的咒文。
而我,在我还不叫断尾之时,我是一名程序员。那名程序员对古典的、先锋的或者一切称得上是有“格调”的文艺从未产生过兴趣,他只听最beats的音乐、看最cola的电影——你以为他只爱他的代码吗?不,工人生产的代码产权却是公司的,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也谈不上丝毫热爱——他是一个按部就班地丧失了爱的能力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们之间的最大差别是什么呢?
“……你是普通青年,而我是文艺青年?呵呵,别开玩笑了。我们之间的本质差别——如果这里存在着所谓‘本质’的话,本质当然在于你是人类,而我是里奥雷特。但在我们之间,差异性是次要的,而相似性是主要的。我们之间的差异终将消失,你将归于我,我也将归于你,我们会成为彼此的力量。我越来越像人类,而你越来越像里奥雷特,不是吗?”炎惧曾这般对我说。那是在我即将离开深渊之时。
在那不久后,我们的肉体便彼此分离了——我这样说你可能会误会,但是你要知道,签订终极契约双方的精神是通过深渊连在一起的,所以我从深渊中与他别离,无论如何也只能是肉体上的分离——你看,我的用词是不是很精确?呵。
我离开深渊的原因与进入深渊的原因似乎一样,都是为了复仇,为了追求力量——你注意,我说的是“似乎”,这也就意味着两者不尽然全同。在我进入深渊之前,在我背负着对贪狼的深仇大恨,并时时因这仇恨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复仇是我的目标,对力量的追求则是达成这一目标的手段。我把复仇视作了一个简单的函数:只要我以自己的意志对“贪狼”这个对象执行了某种动作,函数便会输出我想要的结果——让我从仇恨中得到解脱。可笑之极!
当时的想法真是可笑至极。在我离开深渊之时,我对我的仇恨、我的憎恶有了新的认识。仇恨不再使我痛苦,它反而让我愉悦;复仇也不仅仅只作为目标,它也可以是手段,追求力量的手段。我的复仇,已俨然成为一个精妙的系统:仇恨使我强大,强大到可以制造新的仇恨。
“仇恨—力量”,你需要明白它们之间的关系。
力量,我之前一再谈及力量——你可能早就有疑问:我们的力量来源于何处?
对于社会中的某个人,他的力量可以来源于信息、知识、金钱、权势、暴力……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而对于某个里奥雷特,情况则要简单得多——对应的罪孽就是他最主要的力量来源。里奥雷特对他所属的罪孽接触得越多,了解的越深,就越接近他自己的“本质”,从而能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里奥雷特可以通过和里林或人类签订契约的方式来让对方借用自己的力量——这些契约当然不可能是纯粹利他的,无论签订何种契约,对里奥雷特而言都有一个共同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罪孽。像我和炎惧所签订的终极契约就是最纯粹的一种,它在我和炎惧之间建立一座渡运罪孽与力量的桥梁,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额外的代价。自契约签订的那一刻起,我的罪孽便是他的罪孽,他的力量也是我的力量,当我凡躯身死之时,我所有的罪孽与力量都将归于其身,这就是深渊对一个里奥雷特的最大褒奖。
炎惧是心族的里奥雷特,心族所代表的原罪是“暴怒”。但你已经知道,炎惧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因为暴怒只是外在罪行,并非内在的孽因。也就是说,傲慢、懒惰、妒忌、暴怒、饕餮、贪婪、色欲,此种种罪行只是里奥雷特强大的表现,而非原因。假如你用傲慢去解释傲慢,你最终也只能得出——“呀,这个傲慢的里奥雷特真强大啊!”或者“哦,这个强大的里奥雷特真傲慢啊!”这样不痛不痒、不触及问题实质的结论。傲慢的曈族很傲慢,贪婪的血族很贪婪,这样的说法只不过是无聊的同义反复。
在实质上,傲慢只是曈族外显的罪行,这一族强大的孽因在于——其实我之前已经讲过的,曈族几乎集中了里奥雷特中所有的思想家——这些思想家、这些哲学家,他们竟然妄图通过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来求取真理,妄图窥测世界的真实本原——这是对上帝的僭越!这是凡人最大的“傲慢”!所以,你知道,曈族强大的孽因来源于人类对所谓“真理”的狂热狂妄狂谬之追求——他是如此地渴求着看到真理,以至于眼蒙黑布而不自知。“……喏,曈族有着最优秀的思想家,但在深渊面前,他们看到的并不会比我们多。”炎惧的话不无嘲讽之意,“呀呀,也许会比我们稍多一点儿——毕竟曈族的深渊之赐可是【真实视界】,这算是造物主对这群瞎子的最大怜悯吧。”
心族强大的孽因来源于人类对既往之事的执着与狂痴。因为执着不放,所以错把过去并入现时同等考虑,因为狂痴愚妄,所以把现时的一切不满都归咎于既成之事实——这便造就了人类之间永不休止的“仇恨”与“憎恶”,当仇恨与憎恶达到界限,复仇的行动剧烈展开时,“暴怒”是自然而然的表现。
仇恨能给人以力量吗?“仇恨可能最终会毁灭一个人,但在毁灭之前,它必先赐予那人强大的力量以使其疯狂。这是毋庸置疑的。”在那次谈论文艺时,炎惧曾这样说过,说话的同时,他顺手就从书架上丢出几本我没看过甚至都没听说过的人类古书,什么《哈姆雷特》、《基督山伯爵》还有《赵氏孤儿》、《91days》什么的,大概这些都是有关复仇的故事。
仇恨能给人以力量——进一步说,对于越来越像一个里奥雷特的断尾而言,我的仇恨与憎恶就是我的力量。
相比于里奥雷特的漫长寿命,人类的一生实在短暂的可怜。然而,由于人类比里奥雷特更复杂、更污浊,我们一生中所接触的罪孽可能并不比里奥雷特接触的少。我可以确定,我这一生中最大的仇恨是由名为贪狼的人所激发的。
关于我对贪狼的仇恨,我很想大书特书。但是,流于表面的暴怒与忿恨毕竟有损格调,掺杂我主观情感的叙述也会影响你的判断。这无助于让你了解我的罪孽。所以,不妨换个视角——让我尝试以贪狼的视角,来叙述我们结仇的经过。
当时,当我还只是《神都》这款“拟真”游戏中的低级佣兵的时候,当绝大多数的人只把《神都》视为一款高风险的特殊网游的时候,贪狼,神都世界中的高级战士,一个早已把神都视为真实世界的战士,他会是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我的呢?大概,他会从心底深处厌恶着断尾这种无知而任性的低级玩家。低级玩家,此偏正短语的中心词是“玩家”——是的,在当时,像断尾这样的人只把《神都》当成一个游戏,他们可能认为神都和其它网游的最大区别只在于角色死亡后便永久删除不可复活,即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为寻求刺激而开启了“零级神经拟真”,知道角色死亡会造成现实世界本人的脑死亡,他们也依然没做好把神都当成真实世界的觉悟。像这种不明白神都可怕之处的家伙,就只会把自己和同伴一起拉到危险的境地里面。
贪狼一定是这样来看待我的。在他刺穿我的手掌之后,在我又经历了几次羞辱、恐惧与背叛之后,在我明白了神都的可怕之处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去看待那些名为“X尾”、“X狼”的,任性而又无知的低级玩家。
断尾,一个无知而又任性的低级玩家,不知交了哪门子的狗屎运,竟与只身进入神都的噬族王女缔结了主从契约——在贪狼眼里,他可能把这种契约视为一种过家家的游戏,毕竟,当时的他和当时的我一样,不甚理解何为“噬族”,何为“王女”,也不可能了解契约的实质。他会认为我见色而失智,宁可觍着脸当仆从低声下气鞍前马后,宁可陪“任性无邪”的阿莎嘉玩过家家的游戏,也要留在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阿莎嘉身边,不放过任何一丝和她亲近的机会。
于是,当阿莎嘉决定跟着贪狼,而断尾决定继续跟着阿莎嘉时,矛盾便产生了。贪狼是强大冷酷的高级战士,阿莎嘉是美丽神秘实力莫测的异族王女,而断尾只是一个实力低微的家伙,偏偏还是一个任性而无知的低级玩家——我可能会把我的同伴一起拉到危险的境地里面——那么,理智地,贪狼自然不愿意断尾这种人做他的同伴——无论出于何种缘由,贪狼都不会让断尾跟着他与阿莎嘉一同上路。如果这小子非要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跟在阿莎嘉屁股后面做尾巴,那便只好把这碍眼的物事儿给切掉了。
已经过去了一千九百三十六天,但那天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不许跟着。”在旅店中,贪狼说——我原本会在“说”前面加一个副词“冷酷地”,但文艺青年炎惧使我改变了这种想法,他说“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副词所铺就”,确实,你们已经知道贪狼一向以冷酷的形象示人,我实在没必要画蛇添足。
如果你能明白我们的罪孽,你就一定能够感受到我们当时的心理。
当时,我争辩,我未等我的“主人”有所表态便与贪狼争辩:“啊啊!为什么啊!你说不许就不许啊!阿纱嘉小姐她……”
阿莎嘉小姐她说:“他跟着也没什么关系。”然后她看向贪狼。鉴于你们还太了解阿莎嘉,那么,斗胆地,请允许我在“看”前面添加一个副词——“平平地”,这是一个普通的副词,但用在阿莎嘉身上,普通中包含着放纵——原谅我遣词造肆、布局无章,如果让炎惧来讲这个故事,他一定会讲得更有条理,至于我——我更愿意由着性子东拉西扯。
“他如果跟来我就杀了他。”贪狼盯着阿莎嘉。
阿莎嘉眯着眼看了贪狼一会儿,然后又看向我,她的表情让我着急:“阿纱嘉小姐!我帮得上忙的!请让我跟着你们……”
当贪狼的刀出鞘之时,我仍然在继续对我的“主人”做着最后的哀求。
“你……你干嘛!”当贪狼的刀锋袭来时,我以为他只是在吓唬我——那把刀最终会在我的身前一寸处恰到好处地停下,或许贪狼只是想用他高超的刀法来给我一个下马威——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相信有人会对一个无怨无仇的陌生人大动兵戈。
但结果你们已经知道了的,贪狼用他残酷的行为给了我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贪狼的刀形制为唐横刀,刀身狭长,线条流畅,如果它不是杀人兵器的话,倒是可以摆在博物馆里供人欣赏。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刀却成了开启我罪孽之途的邪恶工具。那把刀没有任何自觉地刺穿了我的右手手掌,从掌心入,自手背出,刀尖带着我的手臂把我手掌给钉到了墙上。
鲜血顺着我的胳膊流了一地,在阿莎嘉的阻止下,贪狼最终把刀拔了出来没有把我的右手切断。我握紧手腕哭喊着倒在了地板上,那模样一定凄惨可怜、难堪至极。
你可以想象,在我痛苦的哭喊之中,心底一定夹杂着对贪狼最恶毒的咒骂,以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惨烈决心。你能想得到这点,贪狼当然也能想得到,但即便他明知他的行为会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他当时也没有选择把恶事做绝。他明白这种选择是不理智的、愚蠢的,但他仍那样做了。他可能是抱着一丝“教育”我这个无知玩家的“高尚”想法——那时的我,即使与他们结伴而行,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也只是累赘或者炮灰,与其将来白白送命,不如当即就让我明白自己的脆弱,让我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这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算是救了我一命呢——我应该感谢他吗?要感谢他——我还要感谢他妈!
啊,失态了。
——也或许,贪狼当时可能只是纯粹的心情不好——你们需要知道当时的背景,贪狼当时被自己公会会长背叛和诬陷,成了公会斗争的牺牲品,众叛亲离,连他的女友都不相信,而我们所结仇的白雪菲尔德恰好是他与女友初次相识的地方——你看,我是如此地了解我的仇人,所以我知道,贪狼一贯的冷酷不过是伪装的保护色,他其实是一个十分重情的人——那么,他恰好逮着我肆意发泄了一番自己糟糕的心情,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只不过,明知仇恨暗生,恶果将成,却仍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这是不是太过任性了呢?
说到“任性”,最任性的当然是我的“主人”阿莎嘉。当时,是她为那场残酷的闹剧画上了句号。她跪在我身边用绷带帮我包扎好伤口,吻过我的额头后便站起身向我道别:“再见了,我的仆从。”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那样从容,不悲不喜,云淡风轻——我想她并非是不重视我这个仆从,只是我并不比贪狼更让他重视,两者必有取舍时,则弃一择一,不带丝毫犹豫地。纵我纵情,任我任性,时刻遵循自己内心的真实欲求,绝不浪费半分心力与他人惺惺作态——这便是我的“主人”阿莎嘉·光咏,噬族之王女。
阿莎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旅店,在我目送她离开的时刻,贪狼一直在盯着我,最后,我也转头瞪了一眼贪狼。在他的眼中,我会是怎样的神情呢?瞪他的那一眼,大概会被形容为“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但仍要兀自强撑地”——嘛,无关紧要的,像断尾这种小角色,贪狼是打心眼儿里厌恶和瞧不起的,只是又一个任性而无知的低级玩家而已,内心戏再多再怎么波澜壮阔,又有谁会在乎呢?贪狼可能更在乎我望着阿莎嘉背影的眼神,他大概会将其形容为“痴痴地”——第一个“痴”是“痴迷”的痴,第二个痴是“痴心妄想”的痴——当然,彼时的贪狼未必有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但我确定,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他的潜意识里,类似的无觉之念是存在着的。
可能,当时他还沉浸于背叛加失恋的阴影中而不自知,但自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个家伙将会是我的“情敌”——结果确实如此,他最终占有了阿莎嘉,俘获了我所深深爱慕的人儿的心。尽管贪狼当时还沉浸在失恋的阴影中,但他能够否认说,自己的心中不存在任何一丝对阿莎嘉的卑劣占有欲吗?当时的贪狼,不可能比我更了解那位噬族王女,当时的贪狼也不可能比我更爱恋阿莎嘉。他和我一样,本能地被阿莎嘉所吸引,他尚未爱上彼女但已行将爱之,他的潜意识感受到了这种可能性,这便激发了他的占有欲。他要将我这个“竞争者”排除在外。至于他并未选择彻底消灭我的原因——大概,因为当时的我并不是真正能对他造成威胁的竞争者,他即使杀了我也毫无成就感,留下我这种“渺小”存在反而更能凸显他的优越之处。
可是你要明白,虽然我刚刚多以贪狼的视角来叙述我们结仇的经过,但断尾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并非是为了衬托贪狼的优越——我可不是某个故事里扁平化的配角,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罪恶灵魂的大活人!
现实二十三年,神都两年,我当时已是一个普普通通地活了二十三年的大活人。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何曾鲜血淋漓地、以如此剧烈残酷的方式陈曝于我面前。我内心的万般波涛,又岂是“痴痴”一词所能道尽!
你能够想象的到当时我内心的愤怒与痛苦,愤怒于对手的肆意妄为,痛苦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你也可以想象的到贪狼的刀锋是给予了我多大的恐惧才迫使我把所有的愤恨抑于胸中,不敢爆发分毫。而你们所难以想象的是,在我心中,除了憎恶、愤怒、痛苦、恐惧以外的第五种情绪——羡慕与嫉妒。
是的,我羡慕阿莎嘉,我嫉妒贪狼。我对阿莎嘉的爱慕,在本质上是由羡慕所引起的。我的所有愤恨,皆可归因于过去与将来在我现时之身上所造成的巨大撕裂。自仇恨的种子被埋下起,我便看清了我未来的最大可能性——我的人生将被仇恨所扭曲,任性而无知的低级玩家断尾早晚会蜕变为另一个“冷酷”而残忍的贪狼。我将接受这种蜕变,因为我嫉妒贪狼,我嫉妒他的强大实力,嫉妒他的任性妄为,嫉妒他对阿莎嘉的自私占有——某种程度上,我想成为他,取而代之。我恨贪狼,恨他带给我的所有屈辱,恨他加给我的一切痛苦,恨他在我尚未做好准备时便用恐惧的刀锋赐我觉醒。我恨贪狼对我的一切具体作为,但这只是因为我是断尾,而他是将我踩在脚下的贪狼——对于这段残酷的剧情本身,我并不恨(hate),我只恨(envy)自己不是这段剧情里光芒闪耀的主角。我知道这种想法极其的卑鄙无耻、罪恶龌龊,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欲求。我知道若易位处之,自己并不会比贪狼高尚许多——事实也是如此,在仇恨的道路上,我在那些“任性而无知”的低级玩家心里埋下的仇恨种子可并不比贪狼少——区别只在于,贪狼所种下的恶果已经发芽壮大成熟到邪艳欲滴的程度,而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地,还未有看到仇恨之花灿烂绽放的愉悦时刻。
归根结底,我们的心底所真正憎恶的对象,其实是不完美的过去,自己或他人,主观或客观,既往的过去总会存在着不完美。最下乘的人把一切不满都归咎于他人;境界稍高的会反思自身,但反思中尚有逃避——与过去犯错的自己撇清干系,拒不承认那个蠢蛋与自己连续;对镜自视时,人的头脑总是下意识地美化自己,真正有能力正视自己所有丑恶污秽的人是极少的——幸或不幸地,我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当然,我并非从一开始就能做到这一点,否则我也不会有当初的狼狈和屈辱。
你有必要大致了解一下我的人生轨迹,轨迹上有这么几个重要节点:失业进入神都、偶遇阿莎嘉、与贪狼结仇、加入食影者、与炎惧订立契约……在我进入神都以前,在我还是一名普通的程序员的时候,断尾还不叫断尾——这正如炎惧曾经也不叫炎惧一般。
我本姓陈,名唤君乾——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这是我那穷酸潦倒的老爹对我的期望。而炎惧原来的名字叫“无咎”,你说,我们俩的缘分是不是名中注定的?
君乾,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可惜,名不副实——君子君子,你的父亲得先是个君,你才能是个“君子”呀。或生而为君子,或生而为小人。君子乾乾,飞龙在天;小人乾乾,按部就班。
陈君乾的人生,就是一切都按部就班的人生——当然,按部就班只是个好听的说法,说白了,冇的选。读何种书,上何种学校,做何种工作,看起来自由市场上似乎有千千万万中机会和选择,但个体的选择面依据其占有的财产收束,到无产者这里,终于收束成一条线,一条按照别人制定好的规则延伸到尽头的线。
二十出头的陈君乾,按部就班地读着社区大学,按部就班地在毕业时失恋,找了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糊口,然后在经济周期到来时按部就班地面临失业裁员。如果没有《神都》所提供的另一个世界,君乾和君乾二世N世的人生还会如此按部就班地循环。
二十三岁的那年,我经历了第一次失业——失业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但另一些体验则只可能存在一次,比如——给自己吸毒过量的老爹实行安乐死。老实说,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并没有任何信息负担,我并不是在进行一桩谋杀,我只是按照这个自然人尚且清醒时的意愿执行他的委托。他死得悄无声息,他死的毫无价值,静静地他走了,不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一点影响——他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我继承的遗产,他的社会保险也早已因为卷入犯罪活动而被注销,他的离去固然让我有一丝解脱之感,但同时也让我少了本就为数不多的一分牵挂。那年,我还经历了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网恋,第一次千里迢迢地赴约然后被骗,第一次收养跛脚的黄毛流浪小猫,第一次和老爹一起品尝滋味莫名的炖猫汤,第一次收到一封字迹颤抖的道歉“信”,第一次直面另一个人的死亡,第一次在软性毒品的幻觉中飘飘欲仙,第一次在阳光灿烂的小街上突然而然地嚎啕大哭……以及,第一次进入《神都》。
早在量子网络普及之初,《神都》这款来历神秘的游戏就突然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就好像游戏早就已经制作好,只是在等待量子网络普及这个时机而已。当我最终决定进入这个游戏时,《神都》已经运行整整五年了。
这是一个风靡全球、全年龄、全阶层的现象级网游。如果我有一大帮狐朋狗友的话,我可能造就投入到这个虚幻的网游中醉生梦死了;如果我有丰富的网游经验或者过人一等的游戏天赋,我也早就做个职业玩家辛勤打金了——如果……如果我的个人财产能让我轻松负担那价格不菲的游戏设备和维护费用的话,在虚拟的世界中体验放松一下,也未尝不可。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二十岁年轻的我,在对自己的“君乾”之名嗤之以鼻的同时,竟然仍抱有一丝跨越阶层的幻想——我可是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奋斗者啊!我才不会有打游戏那样玩物丧志的行为呢!正是基于以上原因,我才在《神都》运行的第五年,第一次有了真正想尝试的想法。
但在我二十三岁,人生中最穷愁潦倒的时刻,我的个人账户里的金额已经不可能支持我像他人一样正常地体验游戏。当时,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果真是了无生趣,我甚至认真地考虑过要策划一起能造成轰动效果的自杀事件来留下一点证明自己“活过”的痕迹——计划当然是搁浅了,主要原因是资金不足。无奈呵,连冥河的渡船也是要收船票的。所幸,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我还可以向另一个方向逃离了——我与游戏公司签了劳务合同,别误会,《神都》并不需要我这样的二流程序员,我所签的合同是被时人最为鄙视的一类合同——成为“人体电池”,从而获得“免费”体验神都的权利,这几乎是现代版的“卖身契”了。但我无所谓啊,我在原来的世界已经活不下去了。
断尾,给自己起这样一个名字,当时大概是希望自己能摆脱过去的人生,希望自己能像壁虎的尾巴一样重获新生。现在想来,我和我的老爹一样,总是起一些名不副实的名字。
陈君乾和断尾是连续的同一个人。我的主观意志并不能将我的人生分割成毫无联系的两段。事实上,名为“断尾”的那段轨迹一直都受着陈君乾的影响。
我在《神都》中的第一份工作,做的是系统商店的助理营业员。这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工作。《神都》中的经济状况总体上还是受系统所支配的,这份工作并不能给我提供发挥创造性才能的机会。我当时所做的工作,在本质上和由系统生成的“程序人”毫无区别——可能,当时我还是抱着一丝重返原来世界的侥幸心理,所以才选择了那份工作——工作很清闲,我有大把时间可以钻研已荒废半年的编程技术,而且,营业员的工作还提供微薄但稳定的工资——积少成多,这或许能成为我以后“创业”的资金——你需要知道的背景是,在那段经济不景气的时间里,像《三十天!从赤贫到小富》、《未来的经济将是虚拟经济》、《神都!创业者的神奇之都》这样的垃圾书籍十分流行,思想尚不成熟的我也曾中过他们的毒。一成不变的柜台和变来变去的幻想拯救不了我,我很快便厌倦了。
后来,在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又在《神都》中尝试过见习花匠、甜品店杂役、建筑师学徒等不同的职业角色——这些工作均未给我提供任何发挥创造性才能的机会——这不禁让我怀疑:我本就是一个毫无创造力的庸人。但我还不死心,我将自己的神经拟真级别修改为了零级,这意味着《神都》中“断尾”这个角色的死亡会造成现实里陈君乾的脑死亡,但同时也意味着我在神都中将具有与现实世界别无二致的感官能力——过去受感官限制所不可能完成的精细动作,我将都可以做到——我可以去进行一些更富挑战性的工作,比如战斗——我将是新的我啦!我将是真的我啦!我将终于是断尾了!
由于《神都》中存在“心理能量”这样的设定,普通人想专职成战士要比在现实世界容易的多。但你需要知道的是,《神都》并不只是一款游戏,它在实质上是源自深渊的一座次元城,所以“心理能量”当然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设定,而是实实在在的一种物质。这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它可以与另一种特殊的物质序列——也就是生物体的“灵魂”,发生奇妙的相互作用。当心理能量存在于人类体内时,你可以将其视为一种受我们的意识支配运动的奇妙粒子。人类所认识到的最简单的运动方式,机械运动,作用于这种奇妙粒子之上,就成了“能量弹”、“能量刃”之类酷炫的攻击手段。如果稍微懂点电动力学,触类旁通,你便可以让奇妙粒子围绕在你身体周围高速旋转,这就成了“能量护罩”这种基础的防御手段。更进一步地,如果你懂点化学,可以尝试着让这些奇妙粒子相互反应,那么你便可能发现“属性能量”这种进阶的事物,什么“风火光暗魂”,原本只在小说和电影中看到的概念存在,一下子全都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如果你还懂几何学,那就再好不过了——你知道,多数微观粒子都有一种叫做“自旋性”的奇妙性质,心理能量也有自旋性,有了旋转,那起码也得分“左旋”、“右旋”,根据旋转方向的不同,这就产生了“手性”——左旋的心理能量和右旋的心理能量互为镜像,但却不是同一种心理能量,正如你的左手不是右手一般,自旋性不同的心理能量性质也有差别,这也正如你左右手能干的事情有所差别一样。但这和几何学有什么关系呢?你需要知道的另一点是,宇宙在宏观上表现为平直的三维空间,但在宇宙的局部、在微观层面上,空间维度则可能十分复杂。事实上,在心理能量所在的微观层次上,空间是很容易被弯曲的,蜷曲的维度中也至少有六个维度极其容易被能量“炸开”——在这样的情况下,拓扑几何便派上的大用场。
莫比乌斯环,即使是只受社区教育的家伙们,也应该听说过这种“正反皆为一面”的变体圆环。在拓扑几何中,莫比乌斯环所代表的是一类无定向性的二维紧致流形,如果把莫氏环中那仅有一条的开放边界闭合起来,就得到了不那么有名的新的二维流形,克莱因曲面。像这样无定向的弯曲空间有一种特殊的性质,它可以改变“通过”该空间的物体的手性——你现在就可以折一条莫氏环,然后在上面画一条愉快奔跑的二维小驴子,你可以让他驴头朝“右”在环面上愉快地奔跑一段距离,也就是你眼中从纸带的“这一面”奔跑到“另一面”的距离,然后你会发现驴头的朝向变成了“左”——在莫氏环上谈左右当然是无意义的,因为它是“无定向”的曲面,纸带的正反两面是同一面,无论处于三维空间的我们观察到的驴头是向左向右,其实对于驴子自己而言,都是同一个朝向——可不是么,当驴子跑完真正一周回到原点,你会发现驴头的朝向又和原来一样了。但是,如果我们把分处莫氏环“两侧”的二维驴子同时“抠”下来,那么再谈驴头的朝向就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他们跃迁到了我们的平直且可定向的“高维空间”。此时,我们得到了一只“左驴”,还得到了另一只镜像相反的“右驴”,但它们确实只是同一只驴子在不同时空的具体表现。
类比于右驴变左驴的实验,如果你不幸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鞋子,那么你大可不必再抱怨了——行动起来!驾上飞船到宇宙中去,找一处无定向的三维空间,把一只鞋子丢进去后再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将其勾出来,一双恰好匹配你左右脚的好鞋子便诞生了——或许你还可以在那里开一间只需要一条生产线的皮鞋厂。呵呵,在宇宙中建一个皮鞋厂只是个玩笑,但在身体里,在微观层面上建一座“心理能量转换厂”则十分具有现实意义。
你知道的,心理能量具有自旋性,旋向不同的心理能量会有性质差异。你可能不太明白这种差异有多重要——举个例子,假如你以“正性精神力”为核心撑起了一个“左旋护罩”,那么也就意味着,占据你体内将近一半的右旋能量是无法同时用于护罩防御的——在构建“护罩”的时候,旋向不同的能量会相互抵消。事实上,《神都》中的很多低级战士只是借着系统赋予的便利凭着本能去使用心理能量,他们根本不会有意识地去区分不同性质的心理能量,这也就意味着在他们的攻击和防御中,能量利用效率可能只有十之一二。
所以,对于一个低级战士而言,倘若他对心理能量的实践水平能跨越到拓扑变换这一层次,那么他的实力将获得百倍千倍的提高。
“心理能量转换厂”的实现原理是相当简单的,但具体实现它的难度可能只比在“建皮鞋厂”容易一点儿——至少你不用费心去“选址”,哈哈。
有了受意识支配的心理能量后,人类个体便具备了在微观层面上进行相对精细操作的客观条件——心理能量将成为你在那个尺度上的“眼睛”与“手掌”。但是,要想在那个尺度上雕出一座宫殿,这也只有意识强大的极少数人才能做到——很可惜,当初的我并不属于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否则,那段剧情中的角色怕是真的要对换位置了。你必须具备丰富无比的想象力,才能根据心理能量所反馈的信息在意识中构建出一副清晰的微观图景。当你“目有所视”的时候,你很容易便能把那些蜷曲的维度给抽出一两个来,但是你要注意,维度展开的时机稍纵即逝,你必须在那瞬间完成所有的操作:塑一个无定向的扭曲空间,把“皮鞋”丢进去,把“皮鞋”捞出来!这是需要极其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掌控的精细操作。但,最让人望而生怯的是,被人为展开的维度会自发地再次蜷曲,你刚刚所精心构筑的宫殿又要在顷刻间崩塌。
从构建到解体,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所能转化心理能量大约刚好是一摩尔,不足一个一级战士总能量的千分之一,但这其中所消耗的精神力又何止千分之一——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心理能量使用方式的探索与创造,就是停滞在了这一关——事实上,我最终也没能独力解决转换效率低下这个问题——最终,是在炎惧的帮助下,我成功突破了这个难题。他用的是我十分熟悉的手段,程式化运行——嗯,针对意识的自我编程,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类所绝难做到的。
在断尾不断地探索并认识着他赖以生存的心理能量时,我也在探索并认识着全新的自我。我和过去的陈君乾仍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并非是线性的平移复制,而是非线性的超越式的联系。在进入了战士的领域之后,我发现我不必再过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我可以有所创造、有所突破——创造的快乐,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后来我意识到,将无定向空间的拓扑变换应用到心理能量的旋向转换上,这并非我的独创——但这种与他人心有灵犀的感觉,不也是很让人欣喜的吗?
那些原本拘束着陈君乾的条条框框在断尾身上似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由,我可以大胆地去追求些什么,我可以放肆地去热爱着一些。那时,我是一个在无知中求知、在任性中见性的,简单而又淳朴的低级玩家。那段低级玩家的时光,可能给予了我人生中的最大快乐。这种快乐在阿莎嘉出现后达到极点,然后又在遭遇贪狼后被撕得粉碎。
在聊回贪狼之前,我先和你们聊一下阿莎嘉。
阿莎嘉·光咏是噬族的里奥雷特,当今噬族之王的女儿。你需要知道,对于一个里奥雷特而言,如果他的名字后面缀有姓氏,那也就意味着他的起点已经比炎惧这样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存在高了无数倍了。里奥雷特种族内存在着两种繁殖方式,像阿莎嘉的诞生,类似于人类世界中的有性生殖,这是只占极少数的——绝大多数的里奥雷特,都是诞生于种族聚居地附近的晶脉或者其它饱含能量的物体中。
阿莎嘉是噬王的女儿,而噬王则可以说是噬族中最为强大的存在。前面说过,里奥雷特的强大与他们对对应的罪孽有关。噬族的罪行是“饕餮”——嗯,他们确实是一群贪吃的家伙,当他们饿极了的时候,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吃!在无度饕餮的表象下,噬族能够强大的孽因是“放纵”,无节制地放纵。放纵不羁爱自由,这是人的天性一种。人们放纵自己的本能与欲望,求其所爱,拒其所憎,这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多么好,自由自在的人们又是多么地蓬勃有力——然而,当放纵的人越来越多,不同人的自由界限总要相互干涉的,此时尚能存在的自由只能是强者的自由,然而这自由也有限——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当牧者羁索住马儿时,牧者自身亦为缰绳所束——“你瞧,从饕餮到自噬,噬族的里奥雷特对人类历史的隐喻是多么的巧妙。”在向我讲清噬族的本质后,炎惧曾如此评价道。
当然,在我初遇阿莎嘉时,我并不了解什么噬族、什么里奥雷特。那时,我只觉得这是一个任情任性到让人羡慕的美丽女孩。阿莎嘉爱憎分明毫不矫饰,她一顿饭能吃十个汉堡,她会用牙签弹钢琴般把草莓花托上的小果实全部剔掉然后独食草莓果肉,她禁止别人触碰她的额头上的小角但在心情好时会允许她中意的人轻轻摸一下作为奖赏。阿莎嘉的美貌与放纵彻底俘获了我,我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仆从——我想靠近她,那种感情……好似葵花面朝耀日,恰如飞蛾追逐焰光。对于我而言,阿莎嘉是如此美好的存在,我羡慕她,我爱慕她,我想成为她——当然,我并没有穿上女装改变性别的意愿——是成为而不是取代,更不是占有。热爱美好的事物,于是便希望自己也成为美好事物的一部分。这想法很积极,不是吗?
但这积极的想法却被贪狼彻底熄灭了。
在再次遭遇贪狼之前,我时常会考虑一些问题:断尾与贪狼的之间决定性差距在于何处?为什么被钉在墙上的会是我呢?
是力量的绝对差距使得当时的我只能屈从于他。力量决定了碰撞的结果——然而,力量又是由何种因素所决定的呢?“或生而为君子,或生而为小人”,这种情况在《神都》中是不存在的——这并不是一个靠道具收费来盈利的游戏,即使你往神都中投入再多的金钱,也无法直接将其转化为战斗等级的提升。况且,贪狼在现实中不过是一个小资产者,处于随时都可能划落至无产者行列的边缘——事实也确实如此,一场恐怖分子的炸弹袭击,就让他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耶,正是如此,贪狼只不过比我早进入《神都》一年,在最初的一年,他的表现并不比其他任何低级玩家更加出众,而他的实力开始飞跃的时间,恰恰就是在遭受恐怖袭击之后。
我调查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也就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我知道了“幽鬼”与“食影者”这两个黑暗佣兵界的巨头。
食影者应该为贪狼的仇恨负直接责任,所以我加入了他们。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爬到了这个组织的高层,即便如此,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了解到事情的全貌:
食影者是从幽鬼中分裂出来的组织。幽鬼的创始人被称为水墨,除水墨外,还有另外三个核心成员,分别是鲁恩西安、爱丝弥蕾以及挽歌。他们四个在现实中就是顶尖的佣兵和杀手,在《神都》兴起后,把一部分业务转移至此,逐渐发展出一股足以震动整个《神都》的强大力量。这四个人本是极好极好的朋友,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造成了他们之间的分裂——水墨在现实中遭遇车祸身亡了!这是一场罗生门式的车祸。爱丝弥蕾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怀疑这是早就“图谋不轨”的鲁恩西安明目张胆的篡权之举,而鲁恩西安则坚称这场车祸是爱丝弥蕾伙同挽歌对其进行的无耻构陷。支持爱丝弥蕾和鲁恩西安的成员们各执一词、互相攻讦,乃至兵戈相见,自然,组织不可避免地分裂了。而处于漩涡中心的挽歌却带着水墨的尸体逃走了,她与众人断绝了联系,在《神都》中隐居去了。
名为贪狼的低级玩家恰巧在红松城救了重伤的挽歌。更加巧合的是,贪狼的相貌与已经死去的水墨十分相像。于是,贪狼成了挽歌的朋友。
鲁恩西安派自己的得力干将毒烟去寻找挽歌,希望与她还有爱丝弥蕾等人当面对质、厘清细节,洗刷自己的冤屈。但毒烟在找到挽歌后,却出于私怨而杀害了挽歌,而且用的是一种相当卑劣的手段——他以贪狼朋友的性命威胁贪狼背叛了挽歌,将淬毒的匕首从背后捅入了挽歌身体中。
后来,原幽鬼中的一些不明就里的成员在现实中对贪狼所经营的商店进行了炸弹袭击。出于安全考虑,贪狼选择了成为受游戏公司保护的人体电池,彻底抛下了现实中的一切,遁入《神都》踏上了一条罪恶与仇恨之路。
贪狼所接触的罪恶远胜于我,他背叛过别人亦为他人所背叛,仇恨的火焰在他心中不断滋长,欲望和戾性也不断壮大——也正是如此,贪狼具有更大的动力去追求力量,追求一切。
那时,我在想:我完全能够理解贪狼,也正因为彻底了解,所以才彻彻底底地不会原谅。我们都是堕入仇恨深渊的人了,我们不需要哪怕一丝的谅解来动摇我们的仇恨意志。即使我们心中还存在着一丝对所谓“美好”的向往,我们也选择占有而不是成为——仇恨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道路,已经无法回头了。于我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堕落。堕落也好。苦痛坠下,力量升起——我接受这代价。
力量日渐增长,我的复仇渴望也与日剧增。在等待复仇之刻的日子里,我贪婪地嗅食着有关贪狼的每一条消息:贪狼参加“穹顶之战”啦,贪狼的朋友把他的前女友杀啦、贪狼又和另一个女人在红松城现身啦、贪狼和【葬敌】初邪一起击退毒烟啦、【朽骨】贪狼在沙舟城大杀四方啦、贪狼加入“反抗军”进入暗面啦……这些事实仿佛是在印证我的判断——贪狼的力量仍在不断壮大,与他不断壮大的罪恶一起。
我满心期待着与贪狼再会的复仇之刻,但当我们在誓约禁壁外再次遭遇时,结果却让我颇为不满。
当时,幽鬼和食影者因为共同的目的而暂时联合。为了获取有关《神都》中“末日”的情报,两个组织打算一同和曈族做个交易,我们准备从噬族的堕鎏之地中将被囚禁的阿莎嘉抢夺出来——至少到这一步为止,我是乐见其成的。
而贪狼,当时恰恰正担任堕鎏之地的监管人,就守护在囚禁阿莎嘉的誓约禁壁之外。
再次遭遇贪狼后,正如我当初所预料的一般,我藉着盛怒不管不顾地誓要与贪狼发生决死的碰撞。但贪狼的反应却让我很不是滋味儿,他明显认出了我——虽然我早已面目全非——我的左眼失明,变成死惨死惨之白,我的面颊被灼,满是怖狞怖狞之红,我的整个下唇都被烧没了,露出凄森森的牙齿来——以往那个“任性无知”的小青年全然消失不见了,这次站在贪狼面前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贪狼看我的目光中似乎还带有一丝怜悯,但这不全都是拜他的一刀所赐吗!
我当然不需要他的怜悯。不管他这种怜悯是发自真心还是假模假样,我都不会有半分羞辱之感。我所不满的地方在于,从贪狼身上,我感受不到任何一点儿对我的恨意——哪怕是一丝丝对当初放过我的悔恨。
时不同往日,他的实力当然没有强大到足以无视我的地步。事实上,如果不是由于堕鎏之地的规则限制,我觉得我有七成的把握击杀贪狼。
——但他竟然不恨我!他竟然连自己都不恨(regert)!难道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对既往之事的执着吗?
在我平静下来后,借着炎惧的帮助,我又从里奥雷特的渠道打听到更多关于贪狼的近况。我了解到,他刚刚和闻名暗面的骸族天才少女苍缀签订了终极契约——这意味着,他背叛了阿莎嘉。返回暗面的噬族王女阿莎嘉·光咏主动将自己囚禁在誓约禁壁中,只为等待约定之人前来完成誓约——我很早就从炎惧那里听说了这条消息,我当然能推断出所谓的约定之人就是贪狼。贪狼背弃了与阿莎嘉的约定,但我知道,这并不意味这贪狼放弃了对阿莎嘉的占有之欲——恰恰相反,从他苦苦守在誓约禁壁之外的举动可以推测,他与苍缀签约可能是迫不得已。
许久未见,我在变,贪狼也在变。我在变得和当初的贪狼一样,甚或比之更狷狂,因为我已品尝深渊的力量。贪狼却似乎已经不再执着于过去,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面向未来的筹划——他与阿莎嘉的未来。
我厌恶,同时,我嫉妒。
我知道,再怎么刻骨铭心的仇恨,在时间的冲刷之下都可能渐渐模糊。或有一日,今时绝放不下的深仇大恨已是云淡风轻不值一提,那时,未来的我可能会对执迷于仇恨的断尾满是鄙夷;现在,宁愿执迷的断尾又何尝不会嫉妒未来抛却仇恨之后的解脱快活?但是,只要这憎恶与嫉妒仍存在,现时的我就必然继续执迷不悟,因我所憎恶的皆是过往既成之事实,而我所嫉妒的是未来充满变动的可能性。
贪狼确乎是发生了一些改变,一些让我厌恶又嫉妒的改变。他也有相对不变的地方,比如对阿莎嘉的自私占有之爱,他也正是因为这“不变的爱”而被迫与骸族的苍缀签订了契约——骸族的罪行可是【懒惰】呢,也不知他与苍缀的签约到底是注定的缘分还是命运的讽刺。
三角关系的最后一端,阿莎嘉,她当然也发生了改变。
我曾以为阿莎嘉是这世上最最自由的人儿,她的自由在我心中是不容玷污的存在,以至于在我了解阿莎嘉自我囚禁的原委之后,着实心痛了一阵。
阿莎嘉是噬王的女儿,依着父亲的庇荫,在族群内,她享有仅次于王的自由,同样地,她也要承担王女的“不自由”。她的生命是由噬王所赋予的,她的自由与不自由也皆是缘自于噬王。噬王,噬族中力量最强的存在,饕餮之王,放纵之王,他当然拥有最高的自由——但就像炎惧所说过的,牧者亦为缰绳所缚,噬王在尘世的唯一牵绊就是由他所统治的噬族本身,这当然包括他心爱的女儿在内——王的责任,父亲的责任,这是在他达到放纵极致前所必须迈过的坎。在噬族与心族的战争中,噬族借用了曈族的“魔龙之眼”,然而此神物却不慎被人类所盗——阿莎嘉上次只身进入《神都》的目的就是寻回魔龙之眼。作为赔偿,噬族被要求出让阿莎嘉,让其与曈族的镜厌签订支配的契约,阿莎嘉不愿与镜厌签约,于是用了两次缓兵之计——一次《神都》之行,让她遇到了我和贪狼;另一次禁闭的誓约,最终成就了她与贪狼的爱情。
我推测,阿莎嘉当初所立誓约的内容大概是:在誓约禁壁中等候约定之人,为期一年;若在约定之日到来时仍未签订契约,便委身与镜厌与曈族完成交易。按说,对于一个里奥雷特而言,在她听说贪狼背弃约定的那一刻,她就该心如死灰,放弃誓约。但阿莎嘉最终还是坚守了对贪狼的信心,她甚至在约定之日到来前就以自我欺骗的方式瞒过了深渊的规则逃出了誓约禁壁——你要知道,里奥雷特所代表的七种罪行里面并不包括【谎言】,一般的里奥雷特都是不懂得说谎的,更遑论自我欺骗了——这也就意味着,阿莎嘉不再是纯粹的里奥雷特,她开始拥有复杂的人性。这便是阿莎嘉的最大改变。
我想,阿莎嘉是喜欢过我的——她对一个断尾的喜欢要远胜于十个汉堡,但,却及不上一个贪狼——说白了,她之前的喜欢完全是在放纵本能,喜欢汉堡、喜欢断尾、喜欢贪狼,除了喜欢量有差别外再无区别。但阿莎嘉从未爱过我——爱与喜欢是同源而不同质的情感,爱源于本能但绝不能仅仅发于本能——爱是对本能的否定之否定,爱发自于超越本能的理性。人有爱的自由,但这种自由是一种“高等的”自由——放纵中带着克制,并非所有人都能驾驭好这种自由。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阿莎嘉的这种改变。不仅仅是不喜阿莎嘉爱上贪狼这个事实本身……阿莎嘉,她学会了爱,她不再是那个纯粹、自由的阿莎嘉了。接下来,她将学会嫉妒,嫉妒与贪狼签约的苍缀,就像我嫉妒占有阿莎嘉的贪狼一样。她将学会憎恨,憎恨苍缀,也正如我憎恨贪狼一般。阿莎嘉被贪狼所玷污了,她再也回不到以前那个纯粹可爱的状态里了。阿莎嘉将在所谓的爱情中磕磕绊绊,被贪狼磨平了所有个性,最终变成一个充满罪恶的庸常人类——这真是令人心痛!也令人深深憎恨和妒忌——为什么当初不选择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来创造另一种可能性!
无奈呵。无奈呵。阿莎嘉确实已不是当初那个纯洁无瑕到令人窒息的存在了,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令我讨厌的变化。但在某些方面,她依然保持了与过去的一致性——我很确定这点,因为我仍然迷恋着阿莎嘉这个符号。
“……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吗?”我不禁想起炎惧曾对我讲过的一个思想实验,“在你们的古希腊时代,人们为纪念英雄忒修斯而建造了一艘大船,一位哲学家据此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吗?”
当然是,仅凭直觉和经验,我这样觉得。我相信这也是许多人的第一反应。
“别急着给出答案。我想先给你讲另一个故事:
从前,在这世界的暗面,存在一只影族的里奥雷特叫作‘无咎’。无咎是一只很普通的里奥雷特,不像那些有名有姓的天才,无咎是费了好大努力才塑造出一个勉强不让自己自卑的人形,又历经了无数努力才获得了进入深渊的资格。无咎在深渊中交到了第一个朋友,那是一只心族的里奥雷特,叫作‘炎惧’。彼时,影族与心族尚是‘牢不可破的同盟’,他们俩是在对噬族的共同作战中走到一起的。炎惧是一个很特别的里奥雷特,他倜傥风流、能舞能文,每每饮酒,便要作诗,尤善情诗。无咎很快便为其所倾倒,做了他的新伴侣……你以为我要给你讲一个无聊的爱情故事吗?不是的,我是想问你一个关于伦理的问题:在故事的最后,因为一场变故,无咎吞噬了炎惧的意识,然后,他们俩的身体也进行了融合,由于力量的差距,新生的里奥雷特的肉体构成更偏向心族,但自我意识却主要延续了无咎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我们把这个新生的里奥雷特叫作‘无咎’更好些,还是叫作‘炎惧’更好些?”
喏,炎惧的确是一个很特殊的里奥雷特。他现在是心族的里奥雷特,但以前的她曾是影族的里奥雷特。
影族的罪行是【妒忌】。妒忌的孽因在于,人类对未来无限可能性的痴茫。贪狼占有了阿莎嘉,贪狼将与阿莎嘉至死不渝——为什么不是我呢?如果是我的话……贪狼占有了阿莎嘉,贪狼将对阿莎嘉始乱终弃——为什么不是我呢?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那就该换作贪狼来为这影影绰绰的可能性而痴茫焦虑。未来有着无数种可能性,我们的理智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区分哪些可能性更具现实性,然而情感本能却使得我们总是过分关注那些极端的可能性,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当理智与情感上的两种判断剧烈冲突时,妒忌的情绪自然便产生了——“为什么不是我呢?”
关于无咎与炎惧之间的爱恨纠葛的具体细节,我已无从知晓。我猜那其间一定有惨痛的背叛和惨烈的报复,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无咎是幸运的,至少,深渊回复了她的妒忌之情,让她能够以炎惧的身份来书写“如果是我……”之后的可能性。
“我当然应该被称为炎惧。我就是炎惧。” 炎惧接着说,他的思维相当跳跃,但我相信他的话总是遵循一定的内在逻辑的,“古希腊有一个叫作亚里士多德的哲人,他提出了‘四因论’来解释事物的运动变化。他认为使得事物发生运动变化的原因皆可归结为四种,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譬如一艘正在大海上航行的船,它的质料因是构成船体的各种材料,形式因是使得材料按如此结构组成的是‘船’而不是其它事物的那种理念,动力因包括了使得质料能以如此的形式运动起来的一切因素包括建筑师、船员、海风等,目的因是此船存在的目的和意义如装载、运输或者战争等。用四因论来思考忒修斯之船,问题就变得简单许多。木料被替换,只是改变了船的质料因,从形式因等角度来考察,那艘船当然还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如果把被替换掉的木料都收集起来再建造一艘样式相同的新船,那么哪一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呢?此时,两艘船的形式因完全相同了。若以质料因来考察,显然以旧木所制造的新船更符合忒修斯之船的定义。但若以动力因来考察,显然保持着原船员的老船更配得上忒修斯之船的身份。古希腊的哲人有精神洁癖,认为目的因才是最终极的,且这目的因一定是‘善的’。所以,从目的因上来考察,当然是原来那艘用来纪念英雄忒修斯的船应被视作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倘若某一天,这艘英雄之船忽然干起杀人劫货的海盗勾当了,偏离了原本的美好目的,它也就不再是忒修斯之船了。”
亚里士多德的想法很迂腐,我觉得。
“亚里士多德的想法很朴素。”炎惧说,“在他们那个时代,那群爱智慧的奴隶主们,尚怀有对至善至美之神最淳朴和自然的崇敬和追求。而在现在这个时代,神灵已死,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都不再真正地敬畏神灵,我们再也不相信万事万物都存在其应然之目的。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人类堕落到更加傲慢的境地。堕落的好啊——罪孽在空前地增长着。已经堕落的我们,自然不会再将事物的目的因视作终极性的。若是让我来阐释四因论……我认为形式因才是事物的本质与核心。”
炎惧继续解释道:“里奥雷特存在的目的因是各自种族所代表的罪行。我们是如何能够认识这些罪行的呢?譬如妒忌与暴怒,我们是如何把一定的具体行为给判定为妒忌或者暴怒呢?是根据定义吗?不是的,定义是我们对事物已经有了具体认识后才归纳出来的,定义产生于事物的存在性之后。之所以我们能够认识到‘妒忌’与‘暴怒’,是因为在我们对具体行为进行认识之前,我们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妒忌的理念’和‘暴怒的理念’。或曰‘妒忌’,either called ‘envy’,名称不是重点,the key is——我们知道‘XX’这个名词的所指是那个理念,而非其它。所以,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来的一般理念,是使得‘船’之所以是‘船’,‘里奥雷特’之所以是‘里奥雷特’的根本原因——也就是事物的‘形式因’。总而言之,一切目的因都对应着一定的理念,从而可归结为一定的形式因。
再说质料因,它与形式因相对。如果说形式意味着‘规定性’,那么质料也就意味着‘无规定性’。例如一个‘人’,当它只是一堆物质,只是一些碳氢氧等元素的堆叠时,这堆质料就是无规定性的一般存在;当他是一个‘人’时,他就被‘人’的理念所规定,成为一个具体的特殊的事物。你要注意的是,这种‘规定性’也是相对而言的。‘人’这个理念相对于‘碳元素’这个理念当然更具规定性,但当‘人’作为质料构成‘人类社会’时,它此时则表现出无规定性。所以,构成事物一切的质料,归根结底,都是以一定的形式在存在着,且越基本的质料,也就对应着越简单的形式。这样,质料因也与形式因统一起来。
同样地,具体事物的动力因,无论是‘光’、‘灵魂’还是‘罪孽’,总归也是一定的形式表现着。如此,动力因也与形式因统一了。”
质料因(out of what)动力因(by what)目的因(what for)都是次要的,只有形式因(what is)是核心的、本质的。
“……所以,是断尾而不是陈君乾;所以,是炎惧而不是无咎。”在最后,他如此总结道,“直视这世界的荒谬吧。人生从来不带有崇高的目的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因何而存?因何而逝?抛开这些无聊的问题吧!唯一需要我们严肃对待的问题只有一个——我是谁?”
我是断尾。
断尾,我是断尾,是在世界与我的合力推动下自己选择的“断尾”。
从陈君乾到断尾,从无咎到炎惧,我们的人生曲面保持着这样的时空连续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身份变换的那一个区段,描述曲面的函数发生了奇异的突变——我们的存在形式被深刻地改变了。
那么,阿莎嘉呢?贪狼呢?他们的存在形式有无发生本质的变化呢?
阿莎嘉,我骄傲至美的阿莎嘉。如果要让我对阿莎嘉这个符号作一个规定性,那应是:“纵我纵情,任我任性,绝对放纵的里奥雷特。”必须是绝对的放纵,必须是绝对的自由,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委屈都是对阿莎嘉的玷污与亵渎。
阿莎嘉,我纯洁无暇的阿莎嘉。她的生命函数曲折到了一个模糊的界限,她的存在形式正处在质变的边缘——是贪狼把她推到了这里。
贪狼,贪狼必须死!
贪狼当然要死——只要是人,或早或晚都要死。需要我考虑的问题不是“如何让贪狼死”,而是“让贪狼如何死”。
要让贪狼被仇恨毁灭,要让贪狼在仇恨中偏执至悲、怅然而死——要让阿莎嘉看清贪狼的本来面目,要让阿莎嘉对无可救药的人类彻底绝望。
决定了——那么,动手吧。
“贪狼,我是断尾,在沃伦丹的安全屋,我找到毒烟了。和我想料想的一样,毒烟始终不承认自己背叛了组织。他说他希望和你一对一堂堂正正地决斗,以此了解你们之间的恩怨。但我建议你还是立马通知鲁恩西安他们,大家一起过来解决此事吧。毕竟,毒烟已经是零级的战士了,即使他现在受了伤,你也不可能在正面决斗中胜的过他。”我故意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才通过CRK将最后的消息发送出去,“这座安全屋的具体坐标是(xxxx,xxxx),和鲁恩西安他们一起来吧——别被情绪左右了理智,我希望你能稳妥处理此事——我可不希望看到阿莎嘉抱着你的尸体哭泣的样子啊。”
“他会上钩吗?”毒烟问我。
“在贪狼所成长的国度中有句古话:‘直钩垂钓,愿者上钩。’”我说,“他肯定会上钩的,因为他放不下挽歌,放不下对你的仇恨。那毕竟是改变贪狼人生轨迹的重大事件,我想,他必须用你的死或者他自己的死来给被他所背叛的挽歌一个交代。”
“万一他带着鲁恩西安一起来了呢?”毒烟又问我。
“那样不是更好?至少,你的性命算是暂时无虞,再也不用担心被唐归他们追杀了。毕竟,从始至终,你所有违纪行为针对的只是挽歌和贪狼,挽歌已经死了,贪狼又不是组织的人——我们的老大可是很务实的,你难道担心他会用一个活着的零级战力去祭奠一个死去的人吗?”我说,“况且,贪狼是绝对不可能放弃和你决斗的机会的。你是宝贵的零级战力,贪狼是组织的重要盟友,鲁恩西安若在场,是不会允许如此大的内耗发生的。”
“但是,我可是零级诶!从来没有过非零级战胜零级的先例,他和我一对一决斗,不是自取灭亡吗?”我忽然觉得毒烟好烦。这家伙到底是受了什么打击才会变得如此不自信?我觉得他若是以现在的状态和贪狼决斗,那恐怕是要作历史的配角了。
“贪狼就算打不过你,也不一定会死啊。上次你和施奎因联手袭杀贪狼,虽然有阿莎嘉的半路搅局,但贪狼不也是活了下来吗?”我说,“而且,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升入零级之境的吗?与零级一对一战斗,不死——你都做得到,凭什么认为贪狼做不到呢?更别说贪狼是那样的恨你——他对你的恨意,和我对他的恨意一样强烈——如果不是为了报仇,我又怎么可能和你这种人联手?”
“哈哈哈!”毒烟笑了,“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才是笑到最后的呀。大家明明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有些人却偏要装出一副颇有原则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啊,老弟别生气,我当然不是在说你。我说的是挽歌那个死装清高的臭婊子——马上,咱们俩就会通过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把她的爱慕者也送进地狱去抚慰她婊子养的寂寞身躯——想想都痛快呢。”
唉,像毒烟这样卑劣得如此纯粹的人类,这世界上也不多见了呢。
……
“贪狼来了。如我所料,他只身一人来了。”我说,“按计划行事,你和他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而我和我的CRK,将作为这场决斗的最公正的见证者。”
“哈哈,合作愉快。”
……
“枝从下的火焰,舔舐掉我手吧!让畏惧我的人和仇视我的人在哀嚎中颤抖吧!”这是炎惧为我所写的终极咒语——暂且,让我将叙述的节奏放缓,你尽可去独自畅想这咒语毁天灭地的华丽效果,而我想唠一下有关这咒语本身的一些琐事。其实,咒语具体怎么念并不十分重要,重要是要通过一定的咒语唤起施咒者发自灵魂的强烈情感,这样,深渊才会回应你的祈唤,赋予咒语应有的威力——你知道的,里奥雷特的力量来自于他的罪孽。所以,于我而言,只要我口中所述之言能够唤起我的无穷恨意,我哪怕是大呼着:“贪狼,我感谢你妈!”,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那么,为什么我不直接感谢贪狼他妈呢?呵呵,你要知道,高等的里奥雷特们都是生命悠长的存在——你穿开裆裤的时候能毫无顾忌地骂娘,你穿燕尾服的时候还能不顾形象地日爹吗?罪孽这东西当然也得是分阶级的,作为高等的里奥雷特,该如何显示我们高人一等的罪孽呢?最起码,要从言谈举止上与低等的存在区分开来——所以,我们诵着高雅的言辞,以区别于那些粗鄙之物的粗陋之语。我所能知道的最优美的咒语,是写在影族的魔兵器鸦羽之刃里面的咒语,它大段化用了爱伦坡的诗歌《乌鸦》:“让遗言做我们的道别之辞,鸟或魔!回你的暴风雨中去吧,回你黑沉沉的冥河彼岸去吧!别留下黑色的羽毛作为你灵魂的谎言象征!别再打扰我完美的孤独!不要再留恋我的雕像!不要再啄食我的心脏!告诉悲伤的灵魂,他能否在天堂拥抱,被天使称作丽诺儿的少女!而乌鸦将回答我:永不复还!”啊,多么中肯不二的表述,多么充沛有力的情感——真是让人妒忌。我曾要求炎惧也为我写一段这样气势磅礴的咒语来,却被他残忍拒绝了——他说的也对,凭我这说话漏风的半边儿嘴,要严肃地唱诵那么一大段儿咒语确实挺困难的。
现在的咒语也挺好,简短有力——让敌人颤抖、颤抖。
“你……”毒烟只颤抖着吐出一个字,便断了气息失了生机。
“你!”贪狼拿刀指着我。
“我?我怎么了?”我笑容悚然,“我为了保护组织的重要盟友,当机立断就地格杀了想要偷袭你的叛徒毒烟,我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故意的!”
“当然。”我说,“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会被毒烟杀死。你应该感谢我。”
“我感谢你妈!”
呵,愉悦啊!贪狼终于品尝到了他当初所种下的恶果。他永久地失去了向毒烟复仇的机会。他背叛了挽歌,他恨毒烟,他更恨自己,他将被无穷的恨意所包裹,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新的仇恨在滋长。无所鸟谓。我愉悦啊。
……
我和贪狼躺在草地上,等待着鲁恩西安他们。
“断尾……”贪狼向天空吐出一个烟圈,好像吐出了一朵乌云,“我猜,我现在对你痛恨程度绝不亚于你对我的憎恨。刚刚我恨不得让你马上去死啊!但抽根烟冷静一下,我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如何让你死——你总是要死的嘛——关键在于,让你如何死呢?你该怎样死去,才对得起我对你的恨意?”
“等将来,再过十几年,如果那时你我都还活着,如果那时我还有个儿子——你可以再次把我的手掌钉到墙上,当着那个孩子的面,把他的父亲给活活钉死——何如?”
“我他妈当初怎么招惹了你这么一个怪物!”
哈哈哈,愉悦啊。真是愈发地期待品尝自己的所种下的仇恨之果了。
后记:
1.《神都》是神都系列中承上启下的作品,上承《终末之果》,下启《暗域》。该作品以贪狼为视点人物,主要讲述了暗面的格局变化,以及“新人类”穿越魔界回归地球的历程。《神都》目前正在sis论坛连载。作为在sis发表的小说,《神都》中自然免不了情色描写,但个人认为《神都》中的情色描写实在乏善可陈——可能,弗兰肯斯坦本不是一个善于描写情色内容的作者。我认为,《神都》最出彩的地方在于对以贪狼为首的一干角色的强烈情感的细致描绘——比如贪狼被Rayout公会背叛的那一段儿,昨天晚上还把酒言欢的朋友今日突然就要兵戈相见,那一段儿对贪狼内心戏的描写真是看得我汗毛倒竖、酣畅淋漓。
2.在《神都》原文中,断尾原本是化工厂的小工,而不是程序员。断尾的魔兵器以及断罪哀炎也是我胡诌的——但我觉得贪狼这个角色配得上心族的魔兵器。
3.关于“无咎‘吞噬’炎惧的意识”,这是我的个人脑洞出的一种特殊情况,《神都》原文中没有无咎,也没有关于“吞噬”的设定。《神都》原文中提到的高等里奥雷特的归宿有:因战斗死亡或自然消亡;归于深渊,这是专属于王级里奥雷特的归宿;被更强大的里奥雷特“同化”,丧失自我意识。
4.将里奥雷特的“罪行”与“孽因”明确区分开讨论,也是我的个人脑洞,原文无此设定。
5.由于观测者不同,本文中断尾所叙述的内容可能与客观事实或其他观测者的叙述不符,请注意鉴别。
6.本文中所提到的关于“拓扑几何在心理能量上的应用”是我独创的设定,出自于我所写的《天之涯》第一卷第……呃,还没写出来章。咳咳,总之,类似的设定将被我继续深入挖掘,敬请期待吧。
7.封面图出自《囮(é)物语》,千和抚子和断尾一样,也是在长久的压抑之后因某种契机而放纵黑化。话说,本文话痨的叙述风格,恐怕也是因为我中了西尾维新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