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玩
我出生在上世紀的五十年代。假想在那個時期,有某個人,一個普通人,如果被某種力量帶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住不一陣子,他可能會神經錯亂的。
倒不是說他會被現代的許多高科技搞昏。「高科技」雖然往往讓人頭大,其實適應起來沒那麼困難。我肯定讓個「五十年代人」,或更早些,唐朝或宋朝人,甚或山頂洞人;來到二十一世紀,不要一禮拜,他一定能學會坐在電視前看電視,或用電鍋煮飯用微波爐熱食物用洗衣機洗衣服打手機叫披薩….以及使用吸塵器冷氣機電暖氣,如果他有點英文程度,上網可能也不是難事。只要他相信這些不是邪術,不會吸取他的魂魄,也不會讓他生病就行。教他使用手機,可能比讓他相信手機不會奪他性命容易。
所以困難的往往都是對於概念的接受。現代,比之過去,我覺得最大的改變就是對於「玩」的看法。
至少在我三十歲以前,「玩」這件事都還是被視為不正當不正經的。講到某人「愛玩」,差不多跟現在聽說某人癌症末期是一樣意義,都表示「沒救了」。
「玩」是小孩子的特權。我念小學時,只有一二年級有「唱遊」課,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唱:「我愛工作,我愛遊戲,工作完畢,快樂遊戲。」才七八歲的
孩子,就已經開始灌輸我們要先工作後遊戲的概念。等上了三年級,取消了唱遊課,課本裡便直接了當出現螞蟻和蚱蜢的故事。螞蟻整天忙工作,蚱蜢則在草叢裡嘻戲唱歌。螞蟻十分辛苦,蚱猛非常快樂,由春到夏,由夏到秋。快樂的事都危險。冬天的時候,螞蟻在窩裡享受他辛勞工作的成果,而快樂的蚱蜢餓死了。
愛玩是非常非常非常糟糕的事。人生在世,你要不做螞蟻,要不做蚱蜢。課本裡從來不提也有螞蟻過勞死,或者某些蚱蜢一輩子玩依舊活得不錯的事實。
所謂的「玩」,分類簡明扼要,妨礙人賺錢過日子的事都叫做「玩」。小孩子要認真唸書,是為了將來讓自己比其他人有更多籌碼在社會上立足,比其他人有更多機會找份好工作。出了社會要認真工作,是為了可以賺更多錢來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一切讓人分心,不能專心讀書或工作的事都叫做玩。同樣的,一份工作或一種能力,如果看不出能夠有穩定長久的收入,那就叫不務正業。
過去的年代,許多在現在還算個工作的職業,過去都叫做不務正業。例如做歌手做舞者做演員,甚至做導演,除非那只是兼職,另外還有個「正業」,否則這個人不務正業。寫作也算是不務正業,無怪過去的女作家那樣多,所有的女人基本上都有「正職」,就是作妻子,有個男人負責養她,所以她可以不務正業。相對來說,女人要是不結婚,基本上就「不務正業」,就除非她像呂秀蓮成了中華民國副總統,或者幸運的活到了二十一世紀。
凡是「自由業」都算是不務正業,這包括畫家,漫畫家,各種型態的藝術家,經紀人;還有推銷員,拉保險的,掮客,甚至教補習班的,以及任何性質的打工,接 CASE 的人。許多職業在過去不叫做職業,或者通常被當成「第二份職業」,如果直接了當的靠這「第二份職業」養家活口,長輩都會替你憂心你不務正業。
在我的年代,長輩父母和師長都小心翼翼不要讓孩子養成「愛玩」的習慣,以免斷送了他的一生。所以不許唱歌不許跳舞不許看「閒書」(就是教科書參考書之外的書籍。看閒書跟偷情一樣,是有不測後果的。我的成長期伴隨無數本被長輩一撕兩半的閒書,因此而發展了自己給故事編造結局的想像力);甚至,沒考上大學之前不許看電影。上大學好像是某種管束的結束,當時流行的說法是:「考上大學任你玩四年。」但事實上,上了大學之後,長期「萎縮」的玩樂細胞往往面對兩種局面,一是根本不會玩,結果繼續萎縮,之後壞死,成為終生不會玩的人。另一就是玩樂細胞成了癌細胞,「不正常增生」,之後把這個人毀了。
所以,「遊戲」這種東西,在過去是無法想像的。我三十來歲那時候,遊戲機是違法的,咖啡店裡的小蜜蜂和吃果子機都偽裝成桌子,要玩得把桌布拉下來。拉霸(那時叫「水果盤」)和其他的電玩都藏在店堂後面,要有門路才能窺其堂奧。
我個人大概是小時候被管太緊,二十歲有了「正業」,成為某人之妻之後,差不多幹的都不是正事,每天不是看電視就是看小說,還看一堆日本漫畫,痴迷不已。後來發現咖啡店裡可以打電動,就成天跑去換零角子玩遊戲。等小孩稍大,就帶著一起去玩。跟兒子女兒一起佔據三台遊戲機,非常受咖啡店老闆歡迎。
我家小孩在看閒書或「玩」上頭都沒經歷過壓抑,事實上我自己也在看也在玩,自認除了不賢妻也不良母之外,並沒有「學壞」。所以從不禁止小孩。他們看漫畫玩電動,我不但是「金主」,還是同好,陪他們一起看一起玩到他們長大。因為自己沈迷過(現在也還樂在其中),所以對一切的遊戲或漫畫的看法,不是那麼的嚴肅。
前兩天在咖啡館裡看到雜誌上有名流談讀書,對於「讀書」,都還抱持正統觀念,強調要讀「好書」。所謂的好書都赫赫有名。我奇怪任何「必讀書單」裡為什麼從來沒有瓊瑤或金庸的作品,我們都是看這兩個人的書長大的,下一代大約也還有不少人在看。在影響一代人的思想觀念上,這兩個人絕對比張愛玲要大的多。
倒也不是鼓勵大家不要讀好書,而是,「讀書」跟吃東西一樣,營養師的建議是一回事,我們想吃的是另一回事。我相信身體比我們聰明,如果聽身體的話,該吃什麼,我們比營養師清楚。同樣的,心智在不同階段需要不同的指引,只有我們需要的東西才有辦法吸收。否則再有價值再有營養的東西,照樣是怎麼進去就怎麼出來。回想我在三十左右讀的書,大約不會有任何「書單」會列舉。那時看了超多的少女漫畫,羅曼史小說,社會奇情寫實和武俠。我自己後來寫小說和寫劇本的許多素材都從這些閱讀裡來。我如果一開始就看偉大的作品,可能會「嚇」到不敢創作。
有時覺得,對於創作者,優秀的作品有可能會太「滿」,那些是完成品,沒什麼讓讀者「補完」的餘地。電影界有一種說法,好小說一定拍成爛作,反倒是爛小說會成為優秀電影,原因便是壞的東西有修正和改變的餘地。張愛玲小說拍成電影多半拙劣,原因大概就是這樣。唯一拍成功的,大約只有一部「色‧戒」,而這部戲幾乎是公認完全「不忠於」原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