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磨豆腐的本事不知道跟谁学的。我记事的时候,豆腐房里就整天响,驴拉磨时蹄子的踏踏声,灶塘里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起浆入缸时瀑布一样的哗哗声,摇晃单子撇出豆腐渣时的咯吱咯吱声,用老浆点豆腐时的捣水声,压豆腐时木头架子下从筐里渗出的浆水声……
我是听着这些声音长大的。循着声音起床,小脚立在豆腐房门口,朝里面望望。父亲总在磨盘、大锅、火塘间周转,一会动动水吊子的高粱杆芯,一会用手把泡好的大黄豆往磨盘中间赶赶,一会添把柴,一会用个大笊篱把泡好的豆从大盆里捞起,忙得满身大汗。大锅里蒸腾的热气,升到屋顶,越来越厚,漂浮游移,把父亲的大半个身子都笼在雾里,看不清他的眉眼。
父亲裸露着上身,汗流浃背,到门口时,额头上的汗珠颗颗饱满,在脸上淌成条条小河。他总是把一条毛巾挂在脖子上,毛巾浸透,隔一会就到外面拧一拧,然后转身走进那团雾里。有时我在门口呆久了,父亲就说:“外面玩去吧,这里热。”我就出来了,其实心里放心不下,父亲要是累坏了,那可怎么办?
父亲在那个小小的豆腐作坊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毛驴拉磨变成了小电磨,烧柴改成了烧煤,他的黑发沾染了白发,他的脊背渐渐弯曲,他的膝盖渐渐疼痛,他掌纹里的印痕再也没有洗净。就连他的牙齿,也因为压豆腐时须咬着豆腐单的一角,常年被热气熏蒸,早早的不敢吃凉东西了。
那时的父亲多么高大健壮,孔武有力啊!手推车上一个整豆腐,五点多,我还没起床他就出门了,自己拼尽全力上一个长长的陡坡,才能到水坝上,再走张寨村里通向集市,好几里路。只有临过年时推两个豆腐去赶集,实在上不去,才喊我们拉拉车,一般情况下,父亲是不愿意麻烦我们的。
父亲其实是个脸面极薄的人,可为了生计,不得不吆喝。但父亲走街串巷的时间几乎固定,不等张嘴,想割豆腐的邻里乡亲就早早等着了。我们村里,附近村里,磨豆腐的还有好几家,但父亲的豆腐卖的最快,往往他都回来了,别家的还没卖完。习惯了吃我家豆腐的人都说,我爸做的豆腐敦实,无论热炒还是凉拌,或是过油煎,都不烂不碎有型有味。
当然,我亲见父亲是如何完美的进行每一道工序的,他决不允许有丝毫投机取巧的行为。如果泡好的豆有豆秆子没拣干净,磨豆时水流不均匀,老浆点豆腐时不够用力,压豆腐的时间长了或短了,我们这些帮忙的孩子、母亲,甚至姑姑、奶奶,都会受到训斥!父亲经营的每一块豆腐,都像是孕育一个个孩子,用心、精心,他把全部的心血和整个的青春,都献给了那个又小又低又暗的豆腐坊!
酷暑寒冬,父亲的豆腐坊从未停过,他也从未歇息。我们兄妹三人要上学,姑们要出嫁,他恨不得有分身术,一个在家里忙活,一个在集市上叫卖。要知道,地里的一大堆农活,还等着他呢!可他什么都没有耽误,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只记得父亲忍饥挨饿孤单等待顾客的身影,我只记得父亲操着双手跺着双脚头上落满雪花的身影,我只记得父亲弓弯了背倾倒着身子推车爬坡的身影,我只记得父亲肩膀被勒得通红依然若无其事的去推粪挑水的身影……
不知道辛苦了多久,那些漫长又艰苦的岁月,那些机械又重复的劳作,终于在时间的长河里,落幕了。父亲老了,干不动了,石磨在门外的核桃树下,成了稳稳的圆凳子;几口大缸闲置在院子里,种上了花草;小木车散了架,早被当了柴禾烧;小铲子长钳子也被孩子们当了玩具耍,不知遗落何处。那个见证了父亲从年轻走向沧桑的豆腐坊,渐渐从烟囱口长出了野草,蜘蛛从门框一角绕来绕去,很快,就结了大大的网了……
光阴老去,父亲寂寥度日,失去了豆腐坊里的骄傲,颓然成一个迟缓的老人。有时,就抽烟默然坐着;有时,站在庄稼地边上,背手踱着;有时,在电视剧的对白里睡着,鞋也没脱;有时,就坐在大桐树的阴凉里,看他养的鸡和鹅。父亲很少再进去豆腐坊了,浆池空且脏,墙上用尖利的柴禾记的账目早已模糊,几只苍蝇飞来飞去,不知该落脚何处。
偶有卖豆腐的来,父亲也会让弟媳买一块,做菜吃。他却知道我不喜欢吃。那时刚揭单的热豆腐,一抬出来,左邻右舍就来了,割一块回去调着吃。有的切一口就塞嘴里,嗯嗯的直说好吃,满脸惬意。我就想不明白了,什么味道也没有,好吃个啥?终究,父亲做的豆腐,我吃的少之又少,如今想来,这心里的空缺,像一口越来越深的井,永远都无法填满了!
父亲,就这样谢了芳华,在他为之倾注了所有气力的舞台上,退出,走到了幕后。可在我的梦里,我的回忆里,父亲永远像青山一样,坚定屹立,用铁一般的胳膊和肩膀,把属于他的责任,一一托举!只愿余生,父亲安好,换我们当大人,他是孩子,把他照顾好,以不辜负他曾经壮烈的青春,那青春似火的豆腐坊里,他流过的汗,他说不出的,长年累月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