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石筏》，[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著，黄茜译，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

 一根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榆树枝，被萨拉马戈赋予了超自然的魔力，这神秘的力量让比利牛斯山脉撕开了一道裂口，伊比利亚半岛自此与欧洲断离。

半岛开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航程。这段航程在伊比利亚半岛上陷入混乱的民众们看来与漫无目的地漂流无异。在漂流的半岛上，此时应该称其为岛屿，神秘力量的始作俑者若阿纳·卡尔达带着那根有着魔力的榆树枝走上了一条充满着启示意义的寻找之旅。

若阿纳·卡尔达用榆树枝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比利牛斯山脉就出现了一道裂口，作为普通人的若阿纳·卡尔达本着内心的召唤，找到了另外三个同样在相同的时刻产生了奇迹的男人。

儒瓦金·撒萨，把大于自己体重的一块石头扔到了五百米远的大海里；若泽·阿奈索在同一时刻让一大群欧椋鸟围绕在自己身边；佩德罗·奥尔赛让土地在他脚下颤动。这些奇迹都来自普通人的日常所为，也来自作者的偏爱。萨拉马戈笔下的主角无一例外的是小人物，哪怕在宏大的历史背景里，“他们的在场无法被忽略”。对小人物的偏爱，让萨拉马戈的叙述呈现出一种理想化的价值指向。与混乱相对照的是，普通人面临动荡、无序、接近崩溃的社会现状下所滋生的友爱互助、彼此相依的那一份和谐的家庭氛围在书中成为暗夜里一盏明亮的灯笼。它照亮了彼此，也照亮了如晦的世界。萨拉马戈用灯笼为几个产生奇迹的人照亮了前行的路，他们结成了一个奇特的组合，这个组合在旁人看来好似一个剧团。“剧团”，出自旁人的窃议，透着偷窥似的好奇。对“剧团”的成员们说来，窃议与好奇却是世界赠予他们的赞赏和认同。他们是另一个洛伦索神父与巴尔塔萨尔与布里蒙达的组合。他们各就各位，每一个人都无法取代，这是生活赋予他们的个性，却很难认为他们在演绎生活，扮演自己。

若阿纳·卡尔达找到了另外三个在同一时刻产生了奇迹的男人，同时，一只狗也找到了他们。这只嘴里衔着一根蓝色线头的狗带着他们去往玛利亚·瓜瓦伊拉的居所。神奇的叙事指向了另一个神奇的所在。玛利亚·瓜瓦伊拉无事可干，找出一只旧袜子，开始拆袜子上的线，“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长长的蓝色羊毛线不停往下掉，而袜子看起来并没有变小。”萨拉马戈在小说的第一章就向读者揭晓了关于奇迹的谜底，“至少有一次，内容可以大于容器。”

《石筏》就如同一个盛满内容的容器，甚至可以说，那些溢出容器外的内容之物，在读者耐心的探寻下，有着超出故事主体非同一般的意义。

若阿纳·卡尔达在地上划了一根线，比利牛斯山脉自东向西开了一道裂口，由此，故事就在奇幻中展开了一个非奇幻文学作家臻于化境的叙述。那些神奇的文字、超凡的想象将神话与历史、现实与虚构编结成一张丰硕的故事之网，网中，是乘坐一辆四轮马车周游世界的三男二女，一只在命名上陷入了选择的困扰，亦即模糊了身份的狗。

三男二女都是产生了奇迹的人，也唯有他们，在伊比利亚半岛与比利牛斯山脉断离后，同半岛上的民众背道而弛，朝着裂口处一路前行，去亲睹奇迹的肇始和源头。这不是冒险，这是寓意回归。回归产生自普通人对世间美好信念的守望，而守望是对富人离开半岛的嘲讽。在半岛的漂流中，

…社会建构，无论多么复杂，也只是一座纸牌屋，表面上看起来坚固，只需摇动它站立的桌面，整座大厦就会垮塌。(P179)

庞大、混乱的出走潮里，世界的真实足以让天真的人无所适从。因为富人纷纷离去，社会经济数据出现戏剧性的下跌。可是，读书至此，读者大可不必因此“而肤浅地谴责上层社会。”萨拉马戈敏锐地指出，我们也不能高估穷人们，“尤其因为他们不是，从来不是耐心、顺从以及在这场危机当中所需要的自我规训的典范。”萨拉马戈罕见的比对了穷人和富人两个阶层各自令人遗憾的缺陷，如一记重锤似的击碎了天真的人对世界处于危机时过于美好的期待。

于是，撇开穷人和富人这种带有阶层印记的简单的人物设定，产生奇迹的三男二女和一只纠结于身份认同中的狗就成为串起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

还有那辆四轮马车，虽然陈旧，此时却焕发了精神。它的使命将作为奇迹的载体而被重新投入使用。这是一次伟大的发现，在代表了“现代性”的小汽车被废弃后，“传统”附着在四轮马车上得以复苏。萨拉马戈延续了自卡夫卡以降一代西方经典作家所常见的异化书写，将物与人的关系、现代性危机、传统复兴等困扰西方现代人文学者的精神命题巧妙地揉合进小说写作，通过情节的展开和变形，尝试着开拓出一条直面危机的救赎之路。

沿着关于异化的线索，萨拉马戈的写作脉络清晰的呈现。伊比利亚半岛脱离欧洲的漂流，让半岛上的民众在恐慌中积聚置身于孤独中的勇气。勇气让政治家们用尊严和信念下注，作为严峻形势下展现团结的象征。总理在演讲中明确告知，“我们已不再是欧洲的一员”，这让半岛上以国家形式存在的共同体确信，“最终我们会缩减为一个单独的国家，这是欧洲精神的精华所在。”萨拉马戈用瑞士指代欧洲，隐隐然概括出疏离世界、保持中立的一种超然的地缘政治观。

毫不奇怪，政治家们总是根据形势所趋转换立场，以便将其创造出来的“基本原理运用于日常生活”。这种常识在萨拉马戈饱含“热情”和“正义”的书写下，在产生奇迹的三男二女乘坐四轮马车周游世界的旅程中消解掉了既有的意义以及被政治家们所看重的记录在公文里的价值。

四轮马车一路行来，村庄尽管没有遭到遗弃，行走中的凄凉却深深笼罩着马车上的乘客。他们带着与世界的疏离，固执地前行，一直走下去，只为去到产生答案的地方。半岛在大海上漂流，自动地绕过了前方的亚速尔群岛，就象内部产生了某种心灵的力量。萨拉马戈试图用自由意志解释半岛的绕行，却让乘坐马车在陆地上漂流的人们慷慨地据有了出自作者的这一睿智的解释。

生活在四轮马车里的人们，以及一只狗，都见证过奇迹的发生。这些伟大的心灵，在和谐的旅程里产生了友爱，也产生了爱情。他们组合在一起，也是对既往那个自己的别离。这种别离与半岛对比利牛斯山脉的断离重合成一个向往回归的意象。在它的指引下，四轮马车的目的地除了行走，别无其它。

旅程中，寓言、梦境、命名的困扰化做一段段小故事在途中轮番展现，构成了小说后半部分瑰丽、奇幻的阅读之旅。寓言产生自一个疯子的谵妄。透过这双疯狂的眼睛，里斯本成为一座荒城。荒芜中映照出里斯本往昔的辉煌，一个伟大帝国的荣光藉由孤独航海家的幻境得到寄寓。萨拉马戈将“国家”异化成幻景中的“个人”，用寓言故事完成了对历史的观照。玛利亚·瓜瓦伊拉告诉其它人，自己的名字出自梦里，相比梦的意义，梦里的名字无法让人探寻到意义之所在。带着对名字的思辨式探讨，产生奇迹的人们在给狗起名字时出现了“任何观点都是个人偏好的理性化表达”这一常见的日常心理范式。佩德罗·奥尔赛年纪最大，作为离死亡最近的人，给狗起名“忠诚”或者“领航员”，保持了他那个年龄的人恪守传统的固执和难以改变的乡气。若阿纳·卡尔达在“边防军官”和“战士”这两个名字间摇摆，符合女性对自身柔弱的补偿心理。另一个女性玛利亚·瓜瓦伊拉则想把狗叫做“守护天使”，富于想象力的表达让女性的“灵魂具有难以测量的深度”。若泽·阿奈索提议这只狗应该叫做康斯坦特，意为“持久”。一个寓意深刻的名字，包含了所有名字的意思，也为四轮马车里的乘客定下了这段旅程的终极意义。

意义随着四轮马车离裂口越近而越发清晰。“站起来，行走”，在持久地行走中发现自己，一段旅程让三男二女看见了一个关于“自己”的世界。当欲望被满足了以后，若阿纳·卡尔达与若泽·阿奈索、玛利亚·瓜瓦伊拉与儒瓦金·撒萨有了传统意义上的爱情。

爱情源起于对自己的发现。当半岛停止了漂流，意味着秩序开始得到有效的恢复。它的具体表现通过女人们发现自己就是一个世界，而孕育出掌控自己命运的决绝。若阿纳·卡尔达和玛利亚·瓜瓦伊拉主动受孕于佩德罗·奥尔赛，让断裂后的新生藉由女性的子宫得以催化。萨拉马戈在对新生的歌颂中给故事留下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结尾，这个结尾里，人类未知的命运在时间的循环下绵延。停下了航程的半岛，迎来了几乎在同一时刻出生的一千五百万婴儿，他们“如合唱队般哭叫着进入光明”。光明的延续升华了佩德罗·奥尔赛的离世，他的坟头，插着已失去了任何价值的榆树枝。这根原本有着巨大魔力的树枝青翠欲滴，充满盎然生机，它对照了新生的欣欣向荣，一个世界断裂后万物复苏的明天。

(全文完。作于2021年2月12日)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