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作者|景玊
除夕夜
灯光暗弱的房间里挤着一面床,一张桌,一把椅,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老人躺在床上,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了她还活着。屋外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天边炸开,点点星火透过窗户照了进来。老人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瞬间细微的变化,但无法区分那变化究竟是为窗外的烟火还是为背上磨破的疮泡。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接着再度关上。一位中年男子端着粥走到床边,他叹了口气,语气几近央求:“妈妈诶,你倒是多少吃一点吧。”
虽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但老人还是能感觉到,坐在她身边的是照顾了她十几年的大儿子,所以她费力地张开口,喝了一些粥。
看母亲真的快不行了。中年男子想了一会儿,还是逐个打了电话给弟妹们。
老人一共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她原本和儿子、孙子、重孙一起住在外地的孙子家,也算是四世同堂了,不过前年起她身体极速衰弱,所以才搬回老家。大儿子作为家里的老大,好处没分到多少,照顾的活却几乎全包了,前年老人执意要回老家,他也不得不跟回来照顾。
老大这些年来心底偶尔也是有些怨言的,但此时,他只希望母亲能够再多撑几天,再怎么说也得等这年过完。
等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老大开了门,来的是老人的四女儿,也是他最小的妹妹。
她提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她为母亲熬的骨头汤。小妹走进屋小声地问他“妈还是没吃东西吗?”
“吃了点,刚刚好不容易喂了点粥下去。”老大这下有些心神不宁,说话听着也飘忽。
“怎么说?这大过年的,要通知大姐二姐回来吗?”
老人的大女儿、二女儿夫家都在外省,她们嫁出去后因为路途遥远很少回来,早些年逢年过节还会回一趟家,到后来连过年都不回来了。不过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之间聚少离多,本就没有多亲密,见不见面对谁来说都无所谓。
“我全通知了,这些年谁也没怎么尽孝,最后赶回来一趟还是件难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尽量控制了语气,他的小妹算一班兄弟姐妹中处境最差的一个,早早就没了丈夫,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女儿长大实属不易,怪谁都怪不到她头上。
“二哥呢?”
“他倒是睡得安稳。”
不提老二还好,一提他老大就来气。按理说人就住在隔壁,这几天母亲快不行了他也睡得下去。说起来老人待老二算是好得没道理……不过偏爱本就不需要道理,况且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老大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些在脑内浮起的往事。
小妹再没说什么,她把保温杯放桌子上,接着去打了盆水。兄妹两一声不吭地替母亲擦脸。
没过多久,老三带着三儿媳来了,狭小的房间变得更加拥挤不堪。这时老大的手机响了,他便退出去接电话。
“母亲要是去了,她的遗像可不能放在我们家。”老三的儿媳率先阴阳怪气地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默。
老人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他的遗像一直摆在老三家供着,可现在老三的儿媳却拒绝老人去世后遗像进他们家。小女儿听到这只是稍稍诧异了一下,但三儿媳接下来的话却叫她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吗?母亲偏要和你们改信什么耶稣,我们家信佛,她老人家去了,以后照片我们不收。”
老人的小女儿在拧毛巾,她实在受不了对方大老远跑来这里说这些,而且她坚信上帝的存在。在她最落魄的那些时候帮助她的往往不是这些所谓亲人,而是教会的信徒。她冷哼了一声回道:“从来没说过要放你家,妈放我家也是可以的。”
“反正生前你们也没有怎么照顾过她老人家。”她又补充道。
“等等,你说什么呢?我们没有照顾过?那照顾费怎么算?还有,妈现在还好好地躺在那呢!”
提起照顾费小女儿瞬间笑了,她不屑道:“每月出个两百块钱还能上天不成?”
她是女孩,按规矩女儿家不仅要轮流抚养老人,老人生病了治疗费还要同男儿平分,但是老人去世后女孩子家一分财产也分不到。虽然同样按规矩,女儿出嫁的嫁妆会给得丰厚些。但这个家族早些年家道中落,待到小女儿出嫁时,家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嫁衣都裁不出来。
于是两个女人就这样吵了起来,她们惯会算旧帐,从两个月前三儿媳送来过期的燕麦算起,到几年前老人突然心脏衰竭要换起搏器,谁谁谁少出了多少钱,最后甚至扯到十几二十年前的嫁娶。无法调节清楚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能为力的大事,所有矛盾全都化为各自的不满堆积在心底。这样的一群人,因为平时不甚来往,加上老人尚在,故而表面看起来也还算平和。引爆他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等老大打完电话回来,正赶上三弟在逼小妹下跪道歉还要动手打人。他的不满早就快要溢出来了,但此时他还是强忍着把快要打成一团的三个人分开,大吼一声:“都闭嘴!吵什么吵?妈还在一旁听着呢。”
房间里顿时安静的出奇,虽然是家里的长子,但他向来怯懦,此时突然发火竟也喝住了这些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弟妹们。
屋外鞭炮声还在继续,屋内却安静得像是无法触及到的深渊。
正月初一
一家不大的酒店,来吃团圆饭的人却也不少。
二楼的某间包厢内。
酒桌上的气氛看起来还算不错,众人有说有笑,看起来一派和气。菜已经上了有一半,一位青年男子才姗姗来迟。他推开房门,便有一位年长的男子认出了他,并朝他热情地招呼道:“来啦?一晃儿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也长这么大咯。”
“张伯好。刚刚奶奶的事出了点问题需要我去办,所以来迟了。”
正月初一凌晨四五点左右,老人还是去世了。
这间包厢里坐着的基本上都是老人的至亲,旁儿的只有少数几个像张伯那样的至交肯来,毕竟是死在这样的日子里,火葬场又没人上班,尸体也只好先停在家里。这种时候也只有老人生前一些情同兄弟姐妹、不忌讳这些的亲人愿意来哀悼一下,顺便留下来吃顿饭。
“打算玩到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就回去,老丈人家还没走呢。”
“不留下来过年了?”
“嗯。”
张伯好像意识到自己问了没必要的话,他有些不自然地举起酒杯和身边的晚辈碰了一下,之后便不再说什么了。
席间不断有人相互敬酒,直到菜全部上齐,老人生前的挚友便也陆续退场了。少了那些外人,剩下的只有兄弟姐妹了,气氛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表面还是风平浪静一派和气,前一晚还吵到快要与对方掐在一起的三儿媳现在正亲切地问对方的女儿学业如何之类的话。
“那你要更加努力才行啦。”
老人的小外孙女只是“嗯”了一声便继续埋头吃饭,这里气氛太压抑,她只想快点吃完早点离开。
见对方不打算搭理自己,三儿媳也懒得扯亲密,她转过身同老人的三女儿聊了起来:“妈还是很疼爱我们这些子女的,昨晚吃的是最后一餐,今早才去了。”
老人的三女儿也跟着感叹道:“是啊,一餐没吃,留下来给子女的是福。”
当地有种说法,人若在早晨去世并且没吃早饭,表示他把三餐都留给了子女,没有带走任何福气,全部毫无保留地留给了后代。相反人若在晚上去世,吃遍三餐,表示他不愿意把福气留给后人。
“是福,不过这福早给谁吞了都不知道……”老大似乎喝多了,他脸颊发红,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但这句说得不清不楚的话还是非常准确地传入了在座所有人的耳朵里。二十出头便远嫁北方,基本上没什么大事不会回来的二女儿虽然对南方的这些兄妹之间的那些恩怨不甚了解,但她多少也能猜出些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个从小就是个人精的妹妹。
三女儿表情一僵,但随后很快回复正常,大哥的话她全当做没听到,继续说道:“现在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妈的遗体就暂时停放在那吧,等过两天火葬场上班了再送去火化。”
听到这,轮到老二像吃苍蝇般难受了。他就住在母亲隔壁,本来想好好的过个年,现在因为三妹一句话他要同尸体比邻,虽然那具尸体是自己的母亲,但心里多少还是膈应的。再说,就算他不介意媳妇也介意啊。
老三看出了二哥的不满,他悠悠地开口帮腔道:“也行吧,就暂时停在那儿,二哥也方便,不时打理一下。说起来,妈生前最疼她二孩儿了。”
“是啊,今早最后还要看一眼她二孩儿才能安心地走。”老大喝多了,不禁有些感慨。
前一晚他一直陪在母亲身边,她气若游丝,却怎么都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似乎是这世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凌晨四点左右,老大忽然明白了母亲放不下什么,立刻到隔壁把老二叫了过来,老人最后看了一眼她最疼爱也最放心不下的孩子后这才合了眼。
老二年轻时经常给家里惹事。可是有什么办法?老人偏心他,总跟在他身后替他收拾那些烂摊子,有一次打伤了人,赔进去的却是快要出嫁的大女儿的嫁妆钱。老二前脚进监狱,老人后脚便跑到三女儿那里,要她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后来他一个人跑到外地“打拼”,家里这才清静了。这一走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谁都联系不上,前年刚回来,带回来一个三十出头的离过婚的女人。别人怎么想不重要,老人一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回来了,便立刻把房子交了出来。
“人心都是歪着长的……”
“不能怪妈,他到底是妈的儿子……”
“我照顾妈十几年了,从她中风起就我在身边照顾着,可到头来呢?”
“哥!”小妹就坐在老大身边,她扯了扯大哥的衣角示意他稍微小点声。
三儿媳很郁闷,但她清楚现在说这些虚的可没用。再加上好处他们也占到了,真要让老大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列出来,大家都不好收场了,于是她拔高音量喊道:“行了!像这些话今天就不要再说了……都是花在刘家人身上,我家也是儿子,不也没说啥。这也是最后一次聚一块好好吃个饭了。妈这个年纪走,是喜丧,我们做子女的,开开心心给她把事办完,吃完这顿饭从此该散就散了,往后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聚到一块儿。”
剑拔弩张的形势瞬间平复了下来。看到这,老人的小孙女在一片沉默中站了起来,挨个儿打招呼后提前离了场。她想把刚收到的貌似是最后一笔的压岁钱存起来。
拐进一处小巷,远远地看见有孩童在放烟花,点着后举起来会“咻咻咻”窜上天的那种,女孩儿停了下来,她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快举好,点着了!点着了!”
先是一整束火光“咻”地一声直冲天际,但在到达最高点的那刻又瞬间炸开,光线被撕裂成无数股,只消一瞬便四散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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