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大热天,对那些打场翻地浑身汗毛湿的牛马骡子来说,最烦的可能是蝇子和牛虻。它们不停地甩着尾巴,有时半夜里一泡尿憋醒闪出屋门撒尿,远远都能听见牛尾巴甩出“啪啪”的回响。
对我们来说,何一鱼就是蝇子。
我们总是变着法子躲他甩他。
在北苑村,能让我们烦到这种地步的有两个,一是无赖金万银,他打爹骂娘不是个玩意儿;另一个就是鼻涕虫何一鱼。
一头软塌塌黄毛,眉眼腔调像妮儿,张嘴说话前先拿眼瞄人,倒好像一颗心被我们揪得半空悬。
胆小就胆小吧,还动不动就咧嘴哭,像挨了男人揍的娘们似的扯着嗓子,恨不得扯下满天云。
可我们甩不掉他。只要我们一动,他家的大门就推开了,何一鱼软塌塌的黄毛就探了出来。他娘还经常找家里大人告状,说我们欺负他儿子,专门不带他一块玩。爹娘就当她面扯着我们耳朵骂要打断我狗腿。
我们更烦他。
什么玩意儿,十多岁了,还像没出窝的狗崽子,成天吊在娘的奶布袋上,没出息。
不上学的日子,我们每天都背着草筐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挣工分。何一鱼天天都讨好地替我们割草,但我们一点也不喜欢他,心里骂他胆小得像虱子蛋一样。过秤之前,我们常常狡猾地把泥巴蛋子和石块裹在草里,小五子一次也不敢,过秤的时候,他远远地躲开我们,生怕天要塌下来似的。后来王胡子逮住了我们,他一边嘴里放臭屁,一边揪着耳朵骂骂咧咧地把我们撵到墙根,我们身前一堆装满筐头的石头坷垃块子,只有何一鱼没挨揍,低着头,贼一样溜回家里。
我们朝他吐口水,夹枪带棒嘲笑他,不让他跟着我们。
他不说话,低着头,像影子,怯生生的。
生产队里那片绿油油的西瓜地钩走了我们魂,圆滚滚的大西瓜猫爪子挠着我们的冲动,事实上,我们也经常投入行动,虽然大多数以失败告终。
看瓜的老汉是王聋子,老光棍,似乎也没有近门,所以队里才放心把看瓜的活儿交给他。村里人都骂他把队长当爹,除了队长所有人都是仇人。只要远远看到我们影儿,他就紧张地走出窝棚,扛着铁锨围着地边子转悠,好像我们是一群眼冒绿光的恶棍,而那满地的西瓜是他十六七岁亲闺女。
我们藏好草筐,兵分三路偷偷地靠近西瓜地。何一鱼当然不敢去,我们就让他躲在沟里看草筐,两路人马像我们设想的一样被王聋子和狗撵得兔子老祖宗似的嚎着飞奔,余下的那一路则笑哈哈地抱回了两个圆圆的大西瓜。
兔子的祖宗们还没什么,在沟里看筐的何一鱼却吓得整个头伸进了草筐里,头被草蒙得非常严实。
“熊包!孬种一个,到底是不是爷们?”我们骂着脱他裤子,非得看他裤裆里有没有那玩意儿。
那天在山坡的红薯地里,我们早早地割满了筐,大家四仰八叉地躺在阳光下瞎扯,不知哪一个说起了我们头枕着的坟子(坟墓)。
“谁家的坟子?”
“谁知道谁家的。”
“埋的什么人?”
“谁知道什么人。”
“活着这么大一个人,死了这么小一堆土,谁记的谁?”
“你知道你爹的名字,知道你爷爷的名字吗?知道你老爷爷的名字吗?知道你老老爷爷的名字吗?……”
何一鱼摇头。
自己爷爷的名字都不知道,别人家就更没人关心,活着就活着,死了也就死了,谁知道谁是谁,谁又管你是谁。
“唉,该给每个坟子起个名字的——”
“立碑啊,一个坟子一块碑……”
“立了石碑又如何……谁知道那个名字是谁,谁知那个名字是个啥样人?”我们都没想到何一鱼突然冒出来一句。
“没意思,活着活着最后都活进了坟子。”
“过不几年坟头就没了,成了平地。”
确实,我们就跟着高年级的学生去平过坟,大大小小的坟头都被我们的镢头和铁锨平成了平地。
谁知道这里埋过谁,谁又会脑子抽筋会想这问题。
土上长着庄稼,土下埋着死人,活人收种一茬一茬庄稼,庄稼养活一茬一茬人,一茬一茬人埋到地里,成了土,成了灰,到底是人吃土,还是土吃人?
“变成了灰?家家窗台子上都有灰,锅台子上有灰,床铺上也都有灰……”何一鱼尖叫起来,刀条脸煞白煞白。
“对,那都是活过的人……”一个家伙故意吓唬他。
人就是土,土就是人。人是走着的土,土是躺着的人。
“你筐里草上全是土,那就便鬼了。”
“你衣服上全是土,那就全身都是鬼了。”
“你吃的煎饼和窝头里也有土,那你每天都在吃鬼了。”
我们混小子打闹着,谁也没当回事。
何一鱼大哭起来。
我们劝了一阵,劝得最后没了任何耐心,我们背起筐就走,何一鱼“刷”地爬起来,草筐也不要,疯了似地追赶我们。
何一鱼病了,一病就是七八天,最后他娘抹眼擦泪猴地找到了李神汉。
“撞着邪了,惊动了东西了,南山坡方向……”李神汉摇头晃脑,“幸亏人多,阳气壮,不然……”
李神汉没再说什么,一个劲摇头。
我们谁也没想到最没出息的何一鱼上学最有出息。当年我们连升级考试都犯愁,他却一溜烟似的上完小学上初中,最后竟然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我们羡慕,但心里又隐隐不平:“这么一个软蛋货色,上了大学有啥用?到头来还是一个窝囊废!”
我们都长大了,也先后娶上了媳妇,相来的,拐来的,买来的,何二厉害,去了一次东北不光给自己娶上了媳妇,还给他的哥哥捎家来一个……何一鱼当然也娶了媳妇,听说媳妇是大学老师。
三年五载的,何一鱼会从省城赶回老家过年,这家伙倒不记仇,只要回老家就把我们几个约一起喝酒,拘谨一阵子,羡慕一阵子,几杯子酒下肚,何一鱼又成了当年何一鱼:听说他依然胆儿小,活得窝窝囊囊没意思,被老婆管得像个儿子。
突然有一天,电话响了,何二的声音传了过来——他长年在东北打工,毕竟是本家,与何一鱼常联系。
“小鱼儿出事了……”
“咋,当官了,双规了还是蹲了进去?”
“……,死了……,小鱼儿死了……”
"啊——,也就四十多岁,死了,怎么死的?”
一条链接闪了出来。
“……为了救两个孩子的生命,何一鱼老师单枪匹马在胡同口与劫匪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孩子得救了……他却永远躺在了血泊里,没有醒来……”
胡同口,单枪匹马,何一鱼……泪水一下子蒙住了我的双眼,我喉头哽着,好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去……省城……送一送小鱼……”
“去,都去……我们都去……!”
一通电话下来,虽然儿时的小伙伴早零落在天南地北打工做生意,可说出来的话竟然出奇一致:“都去……谁不去谁他妈孙子!”
隔着电话屏幕,我们哭成一团花。
我们终于站在何一鱼灵前。
白花簇着黑色相框,相框里的何一鱼微笑着,眉眼温顺得和小时候一样,像个妮儿。
后来听村里人传说何一鱼死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何一鱼下班经过胡同口遇到劫匪挟持了孩子,何一鱼大喝一声就冲了过去,从劫匪刀下救出了两个孩子;另一个版本流传的范围极小,说当时何一鱼吓得两腿打哆嗦,他先是央求劫匪放过孩子,央求得脸上都带了哭相儿,最后没办法才猛然发作撞倒了持刀的劫匪拉出孩子,在他转身护着孩子要跑的时候,地上的劫匪捅了何一鱼……
电视、电脑和手机上的新闻采用了第一个版本,我和几个小伙伴觉得第二个版本才是何一鱼。
但有一点我们都没任何异议:何一鱼对得起他胸前那枚火红的党徽,白花簇拥的黑色相框里,何一鱼胸前那枚党徽红得发亮,亮得我们白头发黑头发都不由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