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仇恨了自己的父母很多年。
我恨我的母亲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管我,把我交给严厉苛刻的外婆,在老一辈人的打骂声中成长,导致我现在常常自卑,懦弱又有暴力倾向。
我恨我的父亲永远只知道和狐朋狗友喝酒买醉,和我母亲吵架,自私又爱面子,对我的需求置若罔闻,使我常常被迫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曾经认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们,我用尽一切手段报复他们,我发誓要让他们尝到我曾经尝过的绝望和无助。于是,我装着满心的恨等待着机会,就像一条蛇。听说蛇一旦受到伤害就会一直潜伏在原地直到把那个要报复的人等来,直到有了狠狠咬他一口的机会。我就是这样想的,但我时常因为这种想法羞愧,我怎能如此狠毒,天下有哪个儿女会想要咬自己的父母,可是每每想起自己在最需要帮助之时父母鄙夷的脸嘴,在寻求爱的温暖时父母狰狞的面孔,我的心发出一声凄凉惨烈的嘶吼:我恨他们!
在这条暗无天日的不归路上,我折磨着自己,折磨着身边所有的人,哪怕我知道他们已有所悔意,依然毫不买账。亲生父母给的殇才最伤。
一声响亮的啼哭突然把我的复仇计划搁置。我有了一个孩子,在我自己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跌入了一天十几次帮孩子换尿布,在他需要我的任何时候卧倒让他汲取香甜的乳汁的琐碎事务中。不知为何,每当孩子咬着乳头,微闭双眼,享受着她母亲向他源源不断地输送那香甜如蜜的爱之汤水时,我总是会想到那些还没有处理掉的愤恨。
我像一个特务,像一个想要窃取国家机密的伪装者,抱着我的孩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呵呵,特务,伪装者,我的自恋癖总是容易让自己变成邪恶又有强大能力的人,我就喜欢这样,虽然总有一个可恶的小人在嘲笑我:傻叉,你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懦弱又无能的人而已,别把自己想象成坏人,你只是个傻逼。我知道大部分人会说我的心眼过于狭小,是的,我的心眼里就是容不得,容不得这些该爱我的人却做出伤害我的事的人,一个也容不得!
爸,我回来了。
我爸说,吃饭了,把孩子给我,我来抱着,你好好吃饭,吃了再来换我。嗯,说实话我有点诧异,原来他还会为别人着想。
哎呀,爸,你怎么这样抱孩子啊,把他抬起来点,他的背太弯了。我爸斜斜地拿着碗,饭粒从他嘴里落到手上,他想弄掉它,可是她怀了抱着的大婴儿挡住了他,他只好作罢,我看着我的孩子,生怕我爸掉了饭菜在他脸上,我爸每吃一口饭都要把孩子往上挤一下,他的头才能往下够到他的手,这两个动作伴随着他吃完整顿饭。
在我爸家睡了一晚,那一晚非常的糟,对门家的鸡叫,那声音大得让我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只膘肥体健,油光水滑的大公鸡,更关键的是,只要它一叫,周围的鸡就一只连一只的叫,结果一整片小区成了公鸡合唱团,更可恶的是,它们每隔两小时叫一次,乐此不疲,循环往复。于是我跟我爸说我还是去我妈那儿住吧,这儿鸡叫,睡不好。
不怕嘛,鸡叫叫它的,你心定定的就好啦。
不行,吵到孩子。
随便你,随便你。
他没有太多表情,但我知道他是不悦的,他跟我一样,倔强,不愿意多挽留任何人,哪怕是做一个受伤的表情也不行。那一瞬间,我有点愧疚,而且觉得他很可怜。
我一个人带孩子没法做饭,我妈工作之余还要为我做三顿饭,可我食不下咽,她太久没有做饭了,而我更久没有吃过她做的饭了。
不合口味,我在电话里对我老公说。
我妈听见,说了句:可是我也尽力了呀。她转过身洗东西,只留给我一个穿着红丝绒裙子的背脊。我有点心酸,想到她二十多年一直高强度的工作,做过的饭的次数用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现在却要帮我做饭,洗孩子的衣服,想到这儿,我的心像撑破了裤腰带的大裤子,突然松了。
在家乡的这段日子,每天太阳都准时送来光亮和温暖,人在门口晒上一会儿,就会想打松了的棉被一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太阳的香味儿,那些酸腐发霉的东西在阳光下无所遁形,都灰溜溜的随着脚板上的汗液流走了。
转眼,到了上坟的日子,爸爸兴高采烈地叫上了我。我问,要爬山吗?背着孩子爬山,我可走不动。我爸说,你把背带带上,我背就是。
车只能开到山下,其他人都先上山了,我和我爸照料孩子走得慢,我以为只有一小段路程,却把我爬到胸口疼还没到,我爸背着我的孩子,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走,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中途休息了几分钟,又继续爬。一路上,我们没有怎么说话,就这么默默的走着,喘着,在有点危险的地方,互相照应一下,又继续走。最后,我先到了平台上,站定以后,我转过身,看着爸爸还是那样一步一个脚印地接近平台,并没有因为靠的更近而加快脚步,当他走上来的时候,额头和脸都红通通的,鼻子闪着晶莹的小汗,我心里突然想起,爸爸今年已经五十多了。
不知不觉,山风徐徐的吹起来,纸火燃尽,纸灰伴着金色的火心打着旋儿飞舞起来,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宁静平和,山林在我眼里却突然高大陡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