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每次和有孩子的朋友们聊起我不想要孩子的这个话题时，我总是得到同样的回应：一脸慈祥的笑容和一句"再过几年你就不这么想了"。我们总会非常熟悉大家议论起某个“大龄”未婚未育的女性时的反应。若她在人前表示出想结婚生子的意愿，那得到的总是一脸惋惜加上一点得意的回应：哎呀你条件这么好，怎么就耽误了，我认识一个小伙子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认识？若是她表示出自己不想结婚的意愿，那背后总会听到诸如她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性格一定有问题之类的言论。

诸如此类的事情总是在提醒着我，不要孩子这个选择在现代社会中仍然是不被接受的，甚至是政治不正确的。这些事情不止在中国发生，世界各国的文化中都包含着不生育人群的歧视。不生育的个人或者夫妇往往会被定义为和社会脱节 (Menninger 1942), 自私 (Simon 1975), 或者只贪图自己享乐，不愿意承担责任 (Peck and Senderowitz 1974)。 在一些文学作品中，“没有孩子”这个标签往往暗示这个人物有着极重的自我防卫心理，并且通常和童年的创伤以及不和谐的家庭相联系(Reading and Amatea 1986)。

这些非生育者的刻板印象不是没有来由的。

Childless or Childfree

近年来，大多数发达国家的生育率在逐年下降。2002年，美国有18% 40-44岁的女性未生育(Osborne 2003)，这个数字到06年已经升至20%，相比70年代的10%翻了一番(Dye 2008)。在加拿大，生育率由1921年的3.5下降至2007年的1.5。中国虽然作为人口大国，却也走在同样的道路上。我国生育率2015年只有1.4，排在全世界倒数第四位。

与生育率降低相一致的是女性的生育年龄的上升。美国25-29岁未生育率在近20年来翻了一番(Dye 2008)，35岁之后才拥有第一个孩子的女性的比例正在逐年上升。在澳大利亚，母亲育有第一胎的年龄中位数由1979年的26.5上涨至2001年的30(Australian Bureau of Statistics 2002)。中国的这一数据也由1990年的21岁上涨至2010年27岁。据估计，在1970年左右出生的美国女性中30岁之前约有25%未生育(Social Trends 2000)，英国则更加严重，这一比例约为45% (McAllister and Clarke 1998)。

更多的数据表明，低生育率的背后是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不生育。加拿大20岁至34岁未生育的女性中，有生育计划的比例从20年代的75%下降至2000年的约25%(Stobert and Kemeny 2003)。意大利40岁以上的女性中自愿选择不生育的占到了15%(Rosina and Testa 2007)。

随着生育率的下降，自愿非生育者已经被定义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Agrillo 2008）。一般认为，每对夫妻要生2.3个孩子，才能保证一个国家人口正常向上增长。经济学家们认为经济发展和人口增长息息相关。日本在70年代随着人口红利的消失，经济慢慢萎靡直至一蹶不振。中国也逐渐在接近公认的“低生育陷阱”，即生育率小于1.3.

在这股鼓励生育的浪潮（pro-natalist trend）的影响下，生育被认为是有利于个人、家庭和社会的大好事。这就难怪父母逼婚，他人歧视，甚至社会舆论都会公开谴责不生育者是“社会的蛀虫”。

随着自愿选择不生育的人越来越多，也有更多的人走出来捍卫自己选择不生育的权力。美国拥护自愿非生育者权力的组织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Non-Parents(N.O.N.)在1972年第一次提出childfree这个词语，意在替代childless(Tessarolo 2006)。Childless通常指没有孩子这一客观事实，既包括自愿选择不生育的人群，也包括虽然想有孩子，但是因为一些客观原因无法拥有孩子的人。在70年代后的研究中，通常人们用voluntary childless或childless by choice来指代自愿选择不生育的人群。但因为childless总会给人一种人生不圆满的感觉，所以现在不生育者更愿意用childfree这个词，表示不生育者并不对自己不生育这件事情表示遗憾，而是表示自己生育活动中的解脱。

为什么他们选择了成为childfree

成为childfree的原因多种多样，往往集中在这样几方面：①担心自己的自由生活、职业发展、或是亲密关系收到孩子的影响（Houseknecht's studies 1987，Veevers 1980，May 1885, Ciaccio 2006）。②担心自己养育不好孩子或承担不了父母的重任（Campbell 1983）。③认为生孩子会对身体造成损害(Hird and Abshoff 2000，Ciaccio 2006)。④其它原因。比如宗教信仰，或是认为人类不应该生育等等（Ciaccio 2006）。

当然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社会学研究还没能给我们很好的答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上面的原因并不足以使人信服。比如有孩子的夫妇就常常反驳我说，生了孩子之后你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就想天天陪着他，根本不想出去浪。对于每个childfree者来说，感性的答案可能更有助于他人理解他的想法。比如我看到有个纽约女孩子在一个支持childfree的网站发帖表示，自己就是单纯地非常害怕怀孕所以才坚决地决定不生孩子。

大量的研究显示，女性的childfree人群是高学历(Abma et al. 1997; Bachu 1999)、高智商（Kanazawa 2014）、高收入(Bachu 1999)，以及城市生活(DeOllos and Kapinus 2002)，更少的宗教倾向性(Heaton et al. 1992)，思想相对不保守(Burman and de Anda 1986)等等标签联系在一起。总体上我们可以看到，越发达的地区，接受的教育水平更高，思想越开放，成为childfree的人也更多。近年来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便是印度。发达国家并不是低生育率唯一的土壤。中国和其它一些地区虽然是非发达国家，但是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女性教育水平，生育率逐年下降的趋势愈发明显。印度近年来发展迅速，生育率却也仍维持在较高水平。我们如果考虑到女性教育水平和生育率的相关性，印度作为男轻女非常严重的国家，也可以很好地印证这个结论。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每个人选择childfree的原因各有不同，但是它和我们所处的环境是息息相关的。在一个男性为主要劳动力，女性更大的属性为男性附属品的社会，或家庭依靠劳动密集型产业生活的地区，是很少可以产生childfree的人群的。

我们现在仍然不知道childfree人群怎么做出不生育的这一的决策的。研究者们通常认为这一过程是非常复杂的，一般没有一个特定的事件促使他们作出这个选择（Blackstone，2012）。Heaton (1999) 研究发现一部分人在人生早期就选择了成为childfree，并终生未改变过想法。也有另外一部分在人生早期抱着“有孩子也无所谓”这样的念头，而后因为一直没有孩子而成为了childfree。对于大多数childfree来说，不生育是一个谨慎、经过了仔细思考的想法，并且是一个潜移默化的，通过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产生的决定（Blackstone, 2016）。

成为一个childfree，我需要知道什么？

首先你要面对的便是无处不在的歧视和刻板印象。

在如今鼓励生育的社会环境下，childfree会面临着各方面的压力。一个女性如果在在职场上表明自己是childfree，会被认为是不友善的（Koropeckyj 2007），而只是表示生育计划会推迟的女性则不会给人这种印象。另外一个研究表明，人们在真正认识一个人之前，仅仅知道其生育计划变能让人们对其的印象产生巨大的影响。有生育计划的人会被认为是更友善和更易合作的。不仅如此，人们对于一个有生育计划的女同性恋者的态度也会普遍好于一个自愿不生育的女性(Rowlandsand 2006)。另外有意思的一点是，以上两个研究的参与者都是在校大学生。是的，这些歧视并不是来自已经成为妈妈们的人们，而是被认为思想更开放的年轻一代。

其次，便是更多人担心的，老了之后怎么办。

总的来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childfree老年之后无依无靠也无人照料。通常来说，没有孩子的老人会逐渐找到一种适合的方式照料自己的生活（Wenger 2009），不同于多数老人由孩子照顾，没有孩子的老人和朋友间和其它家人的感情纽带也更强。对于大多数childfree者来说，只有到生命在最后需要大量医疗费投入时才会出现钱的问题(Dykstra 2007)。更多的研究表明，老年之后的生活质量和是否生育关系不大，更多的是退休之前钱挣的够不够，以及养老保险买的是不是够贵(Cwikel 2006)。

我在完成这篇文章之前，曾天真地以为不生育只是我个人的选择。不曾想自己已经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的一员。我想起不久之前看到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报道，说某个地方为了保证放开之后的二胎指标，结婚要先交五千块押金，生了二胎才能退还。

我们生活在一个做任何事情都会被评头论足的世界，唯有生育这件事不会。今天我们为之奋斗的，正如Marisa Tomei所说，希望有天，我们不需要生孩子也能被视为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