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自得其乐一辈子
武八仙高中毕业没几天就接替了他父亲的班,在冈山市铁山小学校参加了工作。工作之后,在教师进修学校进修了两年,回到学校就教语文课,一直教到现在,他再继续教上这么几年小学生,也得内退回家来修养了。
武八仙和司马英的女儿武丽丽,虽然脸盘长得圆圆的,胖乎乎的不怎么受看,可五官搭配起来倒也挺协调,两个大眼睛也挺有神。尤其是她的身材,长得比一般姑娘都苗条,像他爸爸似的,怎么吃也吃不胖。武丽丽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像她妈妈似的,老实巴交的,也不喜欢打扮自己,穿戴挺朴实,但让人们打眼一看并不怎么土气。
武丽丽打小就是一个听大人的话,喜欢学习的乖孩子。去年,她考了一个全地区的理科状元。那段时间,几所著名的大学院校都争着抢着来要她,他们一家三口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到免交各项学杂费用的青岛海洋大学去本硕连读。
司马燕和司马军这两个整天活跃在社会上的经济枭雄,在一些人的眼睛里看起来,那是眼瞅着就像吹气球似的在冈山市里一天比一天有权、有势、有钱、有本事。可这个大姨子司马燕,小舅子司马军,这两个在社会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在武八仙这个小学教师的眼睛里看起来,那却是活得一天比一天都不像一个正经人了,他是越来越恶心这两个人在社会上不择手段、疯狂敛财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厌恶这两个人在日常生活里这种装腔作势,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熊德行。
那一年春天,司马燕、司马军和司马英三家人,在国际大酒店给父亲司马祖过生日。酒过三巡,司马燕和司马军好心好意地每个人拿出了三十万元钱的存折递给了司马英,吩咐她去买一套新房子住。那个时候,六十万元钱在冈山市能买一套很像样的小别墅了。
谁知道武八仙当时是真的喝多了,还是怎么搞的,反正是他的哪根神经不对头了,看到司马燕和司马军递给他老婆存款折的时候,顿时就脖子粗脸红地朝着司马燕、司马军咋呼道:“俺们家里有钱,也有房子住。你们这种用脑子,动心计赚来的钱,俺们不敢要。即使就是俺们要了,买了大房子,俺们住着心里头也不舒服。”
武八仙说到这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一脸严肃地接着又说道:“别看你们俩有钱,可你们俩知道什么是幸福吗?啊?你们俩不知道吧。现在我就告诉你们俩。这个社会上所有悲惨、懊悔的事情,往往都与金钱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社会上所有幸福、快乐的事情,却往往都与金钱的关系不大。人这一辈子,靠金钱支撑的幸福感,是不会持久的,都会随着金钱的离去而离去。一个人只有心灵的淡定宁静,继而产生的身心愉悦,这才是幸福的真正源泉。你们俩懂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啊!”
武八仙喝得晕儿呱唧,滔滔不绝的这一番长篇大论,差一点就把司马燕、司马军这两个不可一世的社会大人物给气得晕死过去,他们俩做梦都想不到这个武八仙今天竟然借点酒会这么胡诌八扯,两人不约而同地瞪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醉意朦胧的武八仙,恨不得马上就活吞了这个四六不通,不知好歹的二半吊子。
一大桌子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一大家子人的欢乐气氛顿时就让这个武八仙给弄的非常尴尬。
郝大方看着武八仙,心里寻思着,今天我非得灌醉你这个不通世故的熊货不可,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八仙的这种人生观点也没错。可人各有志啊!好啦,咱们今天不谈这个深奥的大问题。来,八仙,咱兄弟俩先喝了这一杯酒才是真事。”
司马英又不是一个死憨不透气的人,她一看大事不妙,也不敢伸手去接司马燕和司马军递给她的银行存折了,慌慌忙忙地站起身子,二话不说,一把拉起武八仙的一只手,没好气地说:“我刚接到你妈的电话,说你爸爸得了什么急病,让咱们赶快回去。咱们这就赶紧走吧。”
武八仙像是还没有醒过神来似的,看着满脸不高兴的妻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连声应着说:“好好好,咱这就赶快回家。你先放开我的手,稍微等一等。今天咱们三家三一三乘一,老人家的生日宴会,咱们家一分钱也不能少拿,你听见没有?啊?你看,这种好酒,喝了不疼瞎了疼。这杯酒里怎么说也有咱家一份子,我把它喝光了在走也不迟。”
武八仙自顾自地这么一边说着话的时候,就已经伸手把桌子上的酒杯给端了起来,稍微一扬头,把大半杯酒给喝了个底朝天。他放下酒杯子,还没忘了对司马祖老两口子说:“爸,妈,您们慢慢喝,我们先退席了。”紧接着又朝着司马燕、郝大方和司马军、花开花说:“姐姐,姐夫,小军,小花,你们好好喝吧,我们先告辞了。等以后……”
司马英就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谁也不敢看,满脸通红地怒视着这个已经喝得醉熏熏的,一点也不看眼色头的丈夫,唯恐他再张嘴乱说些什么难听的话,连忙打断了武八仙的话茬,大声地朝着武八仙喊叫着说:“行啦!行啦!你快点吧!可别在这儿磨蹭了!咱们赶紧走吧。”
司马英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扶住了已经站不稳当的武八仙,喊着女儿武丽丽就赶紧地溜出了屋门,一家三口人下了楼,出了酒店,叫了一辆出租车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之后,一肚子火气的司马英,还没有等到武八仙的酒劲完全清醒过来就在卧室里跟武八仙大吵大闹起来,这一架是他们俩结婚以来闹得最厉害的一次。事后,司马英还是不依不饶的和武八仙这个大肉头又怄了几天气,这件事情方才算是翻了过去。
自从武八仙那次在司马英她娘家全家人面前露了二味之后,会过日子的司马英是再也不敢当着武八仙的面接受她姐姐和她弟弟给她的钞票了。
司马燕和司马军这两个在改革开放的过程当中发达起来的富豪,有社会身份的大人物,自从毫无来由地在全家老少的面前受了武八仙的难堪之后,那是从心里头更加反感、更加讨厌这个不知时务,不知进取,自视清高,整天穷酸的武八仙了。
这些年来,武八仙也很少主动地到他老丈人家去吃饭,他和司马燕、司马军更是没有什么来往了,即使就是大家偶尔地在司马祖的家里见了面,武八仙就像看见了两条恶臭的蛆似的,从心里头膈应得慌,他连话也懒得跟司马燕、司马军说上几句。大家原本都是挺好挺好的亲戚,让这个穷酸的武八仙给弄得彼此都像陌生人似的,整得大家的心里头都不怎么得劲。
人们常常喜欢说,馊先生,刮大夫,借以讽刺、笑话从事这两行职业的人们是小气鬼。可武八仙教了二十多年的书,一点也不像小家子气的上海小男人,他平时为人处世还算是挺大气的,只不过就是生性清高,不喜欢看别人的脸色生活,更不会去曲意逢迎什么人的心理活动罢了。
武八仙他们家的小日子虽说过的不怎么富裕,可也不算是多么贫困,他们夫妻俩的工资收入在冈山市这个县级城市里来说还算是可以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逢年过节,双休日,武八仙只要是偶尔的和同事、朋友们聚一聚,他还是挺大放的,从来没有因为钱的问题跟哪一个人耍过小心眼子,更没有因为多花几张钞票而皱过眉头。
武八仙没有什么经济头脑,也不会精打细算的过日子,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他就没有到银行去存过什么款,取过什么钱。他的工资卡自从他和司马英结婚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攥在他老婆的手里头,即使他们学校里发点加班费、奖金什么的,回到家里他也是立马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交给他老婆,从年轻到现在,他的脑海里从来就没有弄几个钱,自己花一花的概念。
武八仙他们家里的经济情况,他从来就没有过问过,偶尔在学校里,社会上遇到什么应酬,什么人情来往,他就回到家里管他老婆要钱,至于他们家里当时有没有这一份机动的零用钱,他从来就没有用脑子去想过。
这些年来,一年四季,武八仙天天上班就教他的学,下班回到家吃完饭,抽支烟,喝上两杯茶,中午小睡一会儿,晚上就躲到他的小书房里去备课,或者是搞他的所谓的文学创作。
这些年来,武八仙已经习惯了过他这种不操心的自由自在的小日子,他是个饭来了就张口,衣服到了就伸手,在外不问名与利,在家不问家务事的懒家伙。他们家日常生活当中的人情世事,经济来往等等一些琐碎的事情,全都是由他老婆自己长年累月地周旋着。
武八仙吸烟不讲究,喝茶不讲究,饮酒,那就更没有什么讲究头了。他的酒量不大,喝上一点酒就兴奋,兴致一来,就喜欢跟人家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高谈阔论地扯什么人生、说什么文学,评论什么时事。至于他酒后说的那些话有没有什么道理,有没有什么水准,那就不是他的事情了。
这些年来,每逢过年过节,双休日的时候,武八仙在家里只要是喝酒喝到了劲头上,就喜欢摇头晃脑,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动,一口气诵读完李白的《行路难》和《将进酒》这两首诗歌,有意思无意识地藉以发泄他内心世界的情感,释放释放心中那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什么纠结。每当武八仙在家里沉醉于诗歌的意境当中,富于情感地吟咏诗歌的时候,司马英就十分头疼她丈夫这种似醉非醉,眼里没人的熊劲头和大呼小叫的狂态。
司马英头疼是头疼,心烦是心烦,但她从来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惹这个有点神经质的武八仙,她不但不去惹这个沾点酒就醉的大孩子,而且她还会像个丫鬟似的,小心翼翼的一杯一杯地倒茶递水伺候武八仙。她每每是一边耐心地伺候这个不知世务,世事不成熟的丈夫,还要一面小声地嘟囔着一些话儿来给她自己的耳朵听:“你看你这个傻样子,干啥啥不成,还整天在家里穷烧包。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还真的以为你是那个什么李白、白李的大能人啊!疯疯癫癫的熊劲头,真是讨厌死了。”
司马祖他们这一大家人谁都看不起武八仙,甚至是厌恶武八仙,虽然司马英和丈夫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人也很少沟通思想,但在司马英的心目里,武八仙还是一个有学问,有本事,通情达理的好丈夫。多多少少还是能够理解一点武八仙长经常跟他说的这两句话:“真正的平静,不是远离车马的喧嚣,而是在心里头修篱笆,种菊花”的意思。
在郝司马、武丽丽和司马中奇这三个孩子的心目当中,尤其当是他们都长大之后,都认为武八仙是一个性情坦率,亦庄亦谐,不拘小节,胸襟宽广,做人正直,有人格尊严,有人生思想,逍遥自在,洒洒脱脱的生活在闹市里,自得其乐一辈子的君子。
郝司马、武丽丽和司马中奇这三个孩子,从来就没有觉得武八仙是个没有本事的人,从小他们就喜欢阅读武八仙所写的那一些抒情言志的诗歌,诙谐幽默,充满哲理的散文,以及他所写的那一系列生活在社会底层人物的小说。
郝司马和司马中奇自从上大学之后,只要到回家里,就喜欢到武八仙家里来玩玩,就喜欢围着神神叨叨的武八仙扯闲篇,什么人生理想,社会问题,国际新闻,几个人侃得津津有味,还常常争吵得面红耳赤,争论完了,几个孩子就会跟着生平向往庄子的通达与潇洒的武八仙,摇头晃脑,异口同声地朗读:“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武八仙他们爷几个这种真情真性流露出来的自负和欢快的气氛,经常惹得在几间屋子里忙活着干家务活儿的司马英哭笑不得,每当这个时候,司马英往往就要停下手中的活儿,半真半假地朝着他们大声地咋呼:“行啦!行啦!别吵了,别闹了,别再念什么‘吃吃吃’的经文了。你们看看你们这个样,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老娘可不伺候你们了!饿你们三天,我看你们还有没有精神头再坐在屋子里胡扯八颠的瞎吵吵。真是的!凑在一块就净扯落些没用的话,好玩还是有意思!这能当饭吃吗?啊?你说说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
平时,司马英是个没有多少话说的人,可只要是武八仙和孩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争争吵吵斗嘴的时候,她的话也不少,尽管她的话说不到他们那些话题的点子上去,可冷不丁地打断他们的争论,扔上一块小石头,倒也挺助兴的。
每当司马英凑合着来助兴,武八仙就会一本正经的用一副挺骄傲的口吻跟几个孩子说:“人这辈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就像我吧,一辈子胸无大志,无欲无求,可挺有福的,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的贤内助,所以我这辈子的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这可不是谁想能得到就能得到的……”
几个孩子听着武八仙这些年来这套千篇一律巴结他老婆的话语,便会相互弄鼻子,挤眼睛的作怪态,然后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一起来奉承司马英一番,往往高兴得司马英满面红霞,微笑着去给他们再拿些干鲜水果之类的食品慰劳慰劳他们。
武八仙这一套说了多年的老话语,虽然听得司马英的两个耳朵眼里都起了老茧,可她还是喜欢听,喜欢看武八仙那种发自肺腑地说这一番老话时的那种沾沾自喜,得意满足的神情。
郝司马和司马中奇从小就三天二头地住在武八仙他们家里和武丽丽这个小妹妹一起玩耍。这三个小孩子经常缠着、闹着让武八仙给他们讲故事听。什么薛仁贵正西、穆桂英挂帅、文天祥、秋瑾的,这三个小孩子从小就听熟了武八仙给他们所讲的那一些历史英雄豪杰的传奇故事。
司马英他们家里大大小小的床单上,那些年来都不知道让这三个小孩子给尿湿过多少回,他们家的沙发上都不知道让这三个小孩子给抹过多少鼻涕,他们家的墙上,不知道让这三个小孩子用彩笔给画了多少条道道杠杠,他们家的瓷碗、碟子和茶杯,都不知道让这三个好动的小孩子打碎多少个了,就是他们家厨房里的饭锅,都曾经让司马中奇这个小家伙捏着小鸡鸡尿过尿。
那些年来,小孩子们只要毁坏了武八仙他们家的东西,就心疼得司马英不得了,有的时候气得她浑身都乱哆嗦,可哪一个小孩的额头上也没有留下过她的一个指头印,哪一个小孩的小屁股上也没有留下过她的一个巴掌印,孩子们甭管是谁打碎了什么贵重的物品,只要是让随性而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武八仙给看见了,他立马就会朝这个孩子拍着双手,摇头晃脑,扯着唱腔,做着鬼脸地念经:“别怕,别怕,坐下,坐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司马英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就会被她的穷酸丈夫给弄的哭不得、笑不得、恼不得、气不得。
武八仙这几句好多年都不改的口头禅,往往就会惹得呆在一边惴惴不安,咧着小嘴,要哭要哭的小孩子破涕为笑地又活泼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