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凤九至此处凡世已有三月。
怀胎第二年,她这肚子终于鼓了起来,行动多不便。似上一世又做厨娘又充伙计的苦差,大抵再使不得。
诚然,凤九更喜欢酒楼后厨跑上跑下的日子。凭她的手艺,形色馆子岂不挑着玩?可小狐狸求个安稳,懒得去鱼龙混杂的地界折腾,遂给自己修了个清丽的皮相,寻一小本酒家的招工。
掌柜的只尝过她一口糖醋鱼便爽快答应,月度按店里最丰厚的给。
时至今日,凤九仍很记挂掌柜的一家。老两口年过花甲,儿子却早丧;小本生意不景气,直待自己掌厨方愈渐红火。那二人待她委实好,先托临巷的李大娘捡了酒楼附近一处空宅,位置恰避开花街与市集,甚是清静。后常见她迟工,实乃狐性贪睡,且孕期困乏,掌柜的也不恼,专就自己改了开张的时间。客官馋店里的花糕鱼鲜,每早竟都按耐地等,她来时望见门口乌泱泱长队,好生心疼上蹿下跳的堂伙计。
老板娘偶探过她来历,凤九只搪塞外出历练,便不深究。阿婆说,倘若抱了孙女,应似她一般大。凤九总不好供出她堪作祖师婆的年岁,知老两口若爷爷奶奶疼她,莫名念起青丘。
至于街坊邻里,经李大娘介绍,皆当她年岁小,而模样道是官家小姐也信,遂胡乱猜什么家业中落,或者偷跑的小妾、丫鬟,面上同她倒有聊有笑。
那段日子说辛苦,阿婆阿公照顾得妥帖。说不辛苦,小狐狸思及那李家婆娘后续种种,又哆嗦掉一身狐狸毛。
李大娘是个媒婆,行事好听点叫说媒,难听点叫拉皮条。凤九一直瞒了身子,那婆娘看中她青春水灵,自作主张哄去好一通相亲。凤九纳闷,无论仙凡,兹上了岁数,怎便喜欢乱指鸳鸯谱?指就指罢,似他阿爹满四海八荒招亲,招来的至少是挂名的青年才俊。那李大娘都找了什么玩意?歪瓜劣枣,不务正业,她原以为花船游湖会屠夫已经够绝的了,未料三日后花楼吃酒见纨绔。凤九亏在话本子看得少,知道青楼不知它的雅号,辅一遇老鸨扑上来,掉头就跑。
然她还是被纨绔瞥见个影儿——不仅瞥见了,一见钟情。
娘欸,有沧夷神君前车之鉴,倘若非诓狐狸,所谓“一见钟情”即要了卿命。
纨绔他爹虽芝麻点官,可仍是个官儿,街坊便视她傍上财主,无事多献殷勤。这纨绔当真是个情种,听闻她帮厨,直包了店二楼的雅座,日日上赶着送钱。店家大赚,媒婆亦发横财,纨绔这银子送得勤,她游说便如滔滔江水,凤九耳朵都生茧子了。
小狐狸琢磨,依话本子描述,官家公子衣来招手、饭来张口,娶个填房无非施点压的功夫。这位公子模样不差,委实一介人才,不论几遭拒,尤能放下身段,一股子百折不挠的劲肖极小燕魔君。
凤九笑得有些苦:她这是同姬蘅作比吗?
可比什么呢,那人正与一十三天的尊神蜜里调油,约莫不屑惹情债。
她想,纨绔乃是好孩子,万不该同一介仙牵扯。好孩子多禁不起刺激,是以在他穷追第九十日,凤九由李大娘领至全城最奢的食肆,挑明她已嫁人。
莫说纨绔不信,媒婆都闻所未闻:哪家黄花大闺女会想不开编夫家。
诚然,凤九口中的“嫁”无甚底气,应说“娶错了”。可姻缘簿子录有姓名,即便强掳名份确给那尊神添堵,她再过意不去,一时挡箭总不为过,遂火上浇油:不仅嫁了,还有身子,随时吐给你们看。
纨绔蔫成烂菜叶,两眼一翻,终不省人事。
诚然,凤九这一剂药有点猛。没过多久,府衙皆传那大少爷看破红尘,出家去了。她颇愧疚,终归是扰了那凡人气运。而此后凭李婆娘长舌碎嘴,自己清白也败干净。
有孕却独身的女子,要么不检点,怀错种,没脸回娘家;要么不受宠,夫家赶走、方知身孕。许是婆娘骂得紧,她两项竟占尽。若非听她确嫁了人,兴许白捡做寡妇。
凤九发觉,凡人颠倒黑白的手段远胜神仙万万。她也不晓得,仅借“嫁人”与“怀孕”,何以脑补出“偷跑小妾背夫通私、怀种避罪、隐姓埋名”的戏码,倒认定她身价不俗。这张脸昔日称得上秀气,现在怎看怎狐媚,勾带大好青年断子绝孙。
凤九翻了个白眼。猜到小爷是狐狸仙,还算不瞎。
她倒好奇谣言发酵至什么地步,毕竟活话本自赛过司命那一册册死命簿。自己还想多听些“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酸话,以圆阿娘姨婶盼其长成祸乱四海、为祸八荒之妖姬心愿。未料邻居见她该吃该睡,不曾因舆论一哭二闹三上吊,忒无趣些。骂完大半月,竟销声匿迹。
这时候,凤九却离开了。
她住满一年,生怕显怀后看出端倪,是以寻下一处凡世。临行前别了掌柜的一家,两口子始终护着她不落闲话,甚至劝留下养好胎,被忍痛婉拒。最后老板娘眼泪汪汪赠了两大包盘缠,沉甸甸的,满是真情。
凤九原想当夜扮狐妖入那李大娘的梦,吓失她神智。看在老两口面子上,仅唬她触怒历劫的仙,需至城南建庙祈福,将供奉的香火钱渡给掌柜的二老。那媒婆官商通吃,说动人家盖一座庙委实容易。
这厢就算报了那二人看护之恩。若非不愿登九重天,她应求司命赠予他们一个便宜儿子,如今只能招呼谢冥主,佑他二人来世坐享官禄,多子多福。
仔细想来,自己已第二次欠凡人的情。堂堂神女,狐生三万年起起伏伏,谅是神仙帮她护她,尚不及三个凡人有作为,委实是可笑。
印象中,她近两千年似总在报恩,不是在这处报,便是在那处。归咎报恩的源头,她望向湛阔的天,仿佛窥得九重宫阙,月亮门后白石金瓦搭就的圣殿淹没于层云,那样高、那样远。
凤九摇了摇头。
两千年纠缠,非是报恩,不过是强求。
此遭坎坷,入下一世即长记性。与其闹市求静,不若像她姑姑做凡人时依山盖一幢茅屋,任她撒野。
经流言洗礼,凤九以为身份极重要。她挺着个肚子,自不能用黄花闺女那一套说辞,到时再听一圈小妾言论,她可没心情依次入梦。唔,编什么好呢……
碎嘴子李婆娘适时出现:要不是她咬定了夫家,多半是个寡妇哩!
小狐狸眼前一亮。
把好端端的尊神说死,虽不大厚道,凤九却管不了许多。既决定永不生瓜葛,那在她心里,“夫君”一词是真是幻、“夫君”此人是生是死,都与一十三天无关。
何况怀孕的寡妇,本就没人在乎。
是以半月后,一座木屋自城郊的密林缝亭亭探出头,据说住着个漂亮的小寡妇。
凤九特意看查过,此处山野精怪最稀,俱不曾霍霍凡尘。哪个不长眼的若生歹念,且先问过她手中陶铸。后来她当真过得清净,深感对了路数,方能独享这偌大的林子。
她确然不知道,凡间有云:寡妇门前是非多。
木屋建于林心空地,紧临山溪。她在此围一个院子,不过占用小半拉空间,另半拉足盖座小楼。然她已划外面那片作桃花与枇杷林,自家院儿正开垦。
凤九几乎习惯性掏出冬葵与胭脂菜种,待蹲至肥土畔方意识到,她原是不常吃这两样的。
狐狸最爱枇杷与鸡,似她一般爱做饭的狐狸,通常不挑食。可她怎都想不起曾经偏爱的食物,翻了翻口袋,除却胭脂冬葵,尽是蔓荆子、五彩椒、以及各种清淡的菜果。
凤九扔了锄头,漫步至溪岸,一坐竟是一下午。
两日后,小狐狸想开点。比起种菜,她需要讨份生计。一些必要的花销不是自给自足能应付的,而除却厨娘,她仍想到许多出路。
凤九打开口袋,翻得不计其数的布匹,心中有了着落。
这些布是她在上一世闲暇织着玩的。酒楼临街乃城里最大的绣坊,她那宅子毗邻的几户女眷均是绣娘与纺织女,偶尔掌柜的放她长假,凤九没见过第十七天织女司做工的场面,便拿凡间的女红垫一垫。看得久了,倒生兴趣。那时候纨绔追她正烈,这群阿嫂阿婆甚势利眼,听她想学,争相教她织线、挑染、绣花云云。一来二去,竟做了这样多。
凤九属于喜欢的门精,不喜欢的要命。若是肯用功,同辈之中断无敌手。她自发学了女红,几遭已熟韧,那绣坊的阿娘甚至撺掇她转行,被笑着拒绝。纺布原本就是用来解闷儿的,无聊时穿针引线,手里不曾停歇,她那尤善想入非非的狐狸脑袋遂能守住,伴着纺锤滤去万千杂念。
她要么找事做,要么无暇做任何事。
后来凤九发现,心神专与不专并不重要。它的存在乃是潜移默化作用于四体。好比她竭力避开天上的一切,却独择那紫黑染料,浸得一匹匹浅若雪青,深似乌黛,被那些妇人调笑老气,小女儿家不都穿什么茜素妃粉吗?
凤九无法回答。
好比她费心抹去记忆中的绮丽绚色,到头来引着银月般的丝线,埋入或薄或厚的紫衣下,勾勒一朵朵凡人无福得见的花案。只消她望一眼,碧海苍灵漫天的佛铃便填满心扉,仿佛雀涌的蝶。待听烦了绣娘的问询,她才意识到,“克制”一词该当世间最残忍。
若非残忍,何以她伤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之际,仍将仅存的完好的肤肉献给一人,献给他,只献给他。
你看,她这只小狐狸,委实没出息。
凤九倒替坊间补了些素色或鲜亮的料子,惯会的花鸟鱼虫及祥瑞纹象也绣了百般,然无人的时候,她却不碰那婚嫁的大红。分明自己也是穿红的年纪。
如今挑拣过菜种,她忽而悟了。
谢孤栦曾说,你忘不了的人或物,时间会帮你忘却。凤九应立刻回答,感情是时间冲不掉的。
——有些情刻在骨子里,纵使再拿捏不起,也散不掉了。
最好的方法是面对它。
2.
凤九陈开这些花布,泰半虽是沉沉的紫,不代表没有旁的色。待肯定了织绣的质量,她决计卖花布。
五日后,城里的百姓看见密林的小寡妇在东市张了布摊。
不出半个月,小寡妇的名声响遍东市。
倒不是她的花布好看。诚然,确是漂亮的,但入眼都是紫盈盈,略显单调。似她这小家买卖不能同纺品比精致,买过她料子的小姐只道上面的纹饰稀奇,那花那雀好像活着,却不知品种。
然她的摊子闻名街巷,靠得非一点点女儿家巧思,而是卖布赠送的狐狸糖。
众口纷传,卖花布的小寡妇熬得一手清甜蜜糖,买一匹赠一支。
这便是凤九的手段。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晓得脑袋不笨,也晓得人无完人。她的布品比之市心的绣坊尚有差距,色料也不惹眼,单凭苍白的吆喝绝不起宣传之用。是以想出这个法子。
兴许,她厨艺的造诣委实是四海八荒登峰造极,小小的糖狐狸竟味美尤胜老子号的糕点铺子。孩子爱煞蜜糖,总围着糖车流口水,那带孩子的双亲遂能看一看布料,或就活小儿、或发现花色别出心裁,终能买下一匹,领着欢喜吃糖的儿女欢喜离去。若遇见闺中少女,那糖狐狸憨态可掬,小姐丫头好新奇事物,多也会为了糖择一两匹稍艳的布匹。后来半城的孩子听说她蜜糖鲜醇,日日将巴掌大的摊子堵得一团又一团,喊闹着付钱买糖狐狸。凤九由着他们去了。
她不记得从何时起,自己的称号从“卖花布的小寡妇”变作“送蜜糖的阿姐”。这样看来,花布成了点缀,蜜糖才是主业。
凤九熬糖浆时,有意无意会唱起那青花歌谣。那位高踞三清幻境的尊神曾唱给她,唱得那样低缓而温柔,让她产生幸福的错觉。兴许那确然是小狐狸最幸福的时候,若是一年前,她断不愿直面这记忆。如今既决意向一颗心坦诚,她才重温祷歌般的旋律,并哼出来。她轻轻哼着,就像大大方方摆出这紫衣佛铃,种下自己不偏爱的蔬菜。
这般不加收敛耽溺于情绪,却比过去一整年逃避快活得多,露出的笑更甜亦更真切。
有一次,一对小儿与姑娘买狐狸糖,听见她轻声唱:“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山下一排短篱墙,姑娘撒下青豆角,青藤缠在篱笆上,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
小儿率先打断道:“这个童谣我听过!最后那句是‘摘朵青花做蜜糖’!”
凤九顿了顿,也只是顿了顿,仍从容挖起一勺蜜,倒入狐狸模具中。
姑娘笑着说:“什么蜜糖,分明是‘摘朵青花做嫁妆’。”
“是蜜糖!”“是嫁妆!”
小儿看向她:“阿姐你评一评,究竟是蜜糖还是嫁妆。”
凤九把这八句哼了万千遍,于她过往,蜜糖的意义远胜自己曾说的“嫁妆”。纠正与否,委实没有差别。
那时她脑中划过陌生的词句,好似福至心灵,失口道:“都不是。”
她在二人讶然的注视下,一边串着竹签,一边说:“因为歌还没有完。”
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嫁妆……
姑娘欢喜地拍掌:“你看,就是‘嫁妆’!”
紧接着却是更绵延的调子,像山风一样吐纳,又像夜幕下的海子叹惋。
“姑娘长成新嫁娘,青花拂至青山上。新娘丢了花嫁妆,跑去天涯做蜜糖。”
那两个孩子俨然怔住。
凤九串好一只,撑了撑腰身,侧着肚子递给年岁稍小的姑娘。
她说:“这才是完整的歌谣。你呢,听到了一半。而你呢,只听到最后两个字。”说罢,用未沾上糖浆的指点小儿的额。两人俱醒了。
孩子面面相觑,思考一阵子,埃了一指还没得到狐狸糖的小儿有些气不过,急急道:“为什么新娘丢了嫁妆就跑?为什么去做蜜糖,就像阿姐现在这样吗?阿姐又是从哪里来的?”
凤九串漏一根,签子尖儿扎进虎口,细似针眼。
“因为丢了嫁妆便嫁不出去了呀。”她重新串了一只,妥当地交至小儿手心,“她确像阿姐一样,在某个地方给你做蜜糖。兴许有一日,你能见到她。”
拿糖的孩子懵懵懂懂走了。
小狐狸注视泛红的口子,苦苦地够着嘴角。
新娘丢了嫁妆,便要跑去天边外,因为嫁妆太贵重。没了这嫁妆,她也就成笑话。
那嫁妆乃是她的心,交给顶顶尊贵的人,不知被丢去哪里、摔成几瓣。
凤九想,她能唱出这样的四句,合该是放下了。
打破此念的契机,是布摊开张三月后的某个下午。
小狐狸的狐狸糖卖的比布要好。诚然,凤九不计较银钱,每日剩下些布头,拿回家抽空拆了重做。可到底做买卖,心理落差还是有的。如今连那光秃秃的菜园子也陆续抽出阔叶,满满皆是绿,她的布匹却无一次抢空,难免会沮丧。
而那一日,有人买断了整摊料子。
凤九由记得,买主乃是位公子。他靠近摊子的时候,自己正打点最后一锅蜜浆,余光遂收入一片月白的衣角。凤九抬头,见那公子抚上一匹紫黛罗帛。仿佛为了看得清楚,他把身子伏得极低,渐次扫掠细密的纹案,几缕黑发零落于布沿。
凤九一怔:那是她偏爱的一匹料,绘以层层缠绕的菩提往生,枝蔓缀有佛铃瓣。她唬说是紫藤。
凤九第一次遇这般挑布的客人,那神情称得上爱不释手,连抚摸的指尖都似在颤。而观他衣缎不菲,料想是大户少爷,脑中叮玲玲大响。
商机是也!
凤九挪了挪沉重的身子,稍把肚子收回去,打起精神道:“公子买布还是买糖?买一匹布送一串狐狸糖呀。不瞒您说,我家布甚便宜,这糖在城里也蛮有名气,好吃又好看,买一赠一绝对划算。”
公子只手一僵,头也不抬地点头。
凤九纳闷,这是……打算买了?
半晌没吭声,她扫了眼仍压在公子哥指端的罗帛,那氤氲的紫熏得她有些失神。
凤九试探问道:“公子要什么样的布,是想送人还是裁衣?”
她以为明知故问。对方铁定看中这一匹,纵使自己隐约不舍,泼出去的水自也收不回来。不知是否错觉,她端详这大少爷身量,没来由笃定披上这帛料做的罗袍极合衬。
紫衣罗袍。凤九脑中一闪,转瞬即逝。
她想了万般游说的手段,等得直待要先发制人,对面方传来低缓的声:“我做嫁衣。”
凤九愣住。
嫁衣——在她万般设想里,独独不含这两字。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老天在开玩笑。
凤九勉强呵两声气,尴尬地笑了笑:“嫁衣……该选正红。真不巧了,我家小本生意,您看这摊子也不剩什么喜气的色料,不若去别的铺子看看?”字句皆是催他离开。
公子一动未动。凤九以为话说重了,略微过意不去。她迟疑片刻,用商量的语气说:“哦,既然是嫁衣,新娘子结婚,我便送您支狐狸糖,讨个喜气。”
这时候,公子起身道:“无妨。红布虽少,买下你这一整摊总够了。”
凤九再次愣住。
对方正无言看着她。她不知震惊于公子的话,还是这定定望住她的一眼。小狐狸只知未及探清他模样,已撇开脑袋。
凤九记得,公子最后一顿一顿道:“那买一匹布送一支糖,可还算数?”
3.
因布匹蛮多,她怕那人两手不够用,原想问了住处打包送去。不料公子爷随手抽来张包袱皮,几厢拢好十五匹料子揣入臂弯,如同抱着长长的画卷。
至于那糖,剩余的糖浆只够铸十串,对方毫不介意。凤九起了个竹屉,十串糖葫芦裹着油纸置于中间,她捧着屉子,缓缓递了过去。
接下的一瞬,她想起阿兰若之梦时,也曾有人吃着盛满竹屉的蜜糖,只不似如今这般,道一声“多谢”。
当晚她出乎意料地做了噩梦。
即便是年前孕吐最厉害时,小狐狸也未被梦境魇住。情况坏些,她大抵睡不安稳;若无大碍,便是做了梦,醒后也忘得干净。
此番她却梦见上一处凡世种种,梦见李家婆娘又塞来花白的老员外相亲,梦见挨骂的日子里,一声声嫌弃、狐媚、仿佛下刀子雨一样割裂耳畔。那时她不在意,如今也委实不需要在意,可不知怎的,梦里的她辅听见一句,竟前所未有感到疲惫。
大约谁在喊,她这样的女子,怎会有人要。
凤九笑一笑,所以大婚时被弃了呀。
她猛地醒过来。
后来她想,相较赚钱,婚嫁之于自己更有杀伤力。这证明什么:前三个月的疏解、平复,全是无用功。
连续数日,城内外瓢泼大雨,几乎淹了低势的城区。凤九仓促之下用拆乱的废布罩住满院子菜,蜷在屋里生闷气。她原应畏寒的,怀了身孕更小心,彼时竟气得浑身热乎。
小狐狸忿忿地想,待这劳什子雨停了,她第一个去查此处布雨的仙,连个法器也握不稳。倘若浇蔫她的菜,可洗干净脖子等她收拾!
至第十天,暴雨如注。凤九渐渐想不通,那布雨的小仙手再哆嗦,也不可能把法器里的雨水哆嗦出这般多。满城飘摇、天地震动,此乃异象。
凤九没能想下去。兴许她是不敢,亦或厌倦了猜测。
能引得河川逆流、风雨呼啸,除却司凡的仙,只有一种可能。
泰半,有位尊神正伤心罢。
*
雨初歇,鸟不生蛋的密林竟来了客人。
彼时小狐狸咬牙修补院子。暴雨连下十日,那木屋幸不似弱美人一般娇气,熬至天晴仅漏了些水。她不得不偷一天懒,按耐使仙法的不要命冲动,一会跑上一会跑下。
待听见脚步声,她正打算回屋小憩。
来者乃一男子,黑发束冠,雪青罗袍,腰系佩剑,端的侠士打扮。凤九瞄一眼这袍子,略微眼熟;晃了晃脑袋,又瞄一眼他模样,唔,是副好骨相。
感慨间,耳畔轻飘飘一声:“敢问姑娘,此处可有人家?”
声音凉冽冽的,仿佛山溪拍打堤按。凤九打了个激灵,先想,说话蛮好听。再想,他说什么呢?
小狐狸转了转不甚灵光的脑袋,将句中“人家”补全为“除她以外的人家”。如若不然,冲她一介站在院子里的大活人明知故问,若非瞎,就是找茬。
凤九顿时对这好看的凡人失了兴趣,有些不快道:“林子里只我一人住着,你找谁呀?”
她明示不欢迎,那人却像没听见一般,话锋转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非寻人,而是寻住处。”
凤九有些恍惚。
她以为,对方怕是迷路到荒郊野外,好不容易逮着一户人家。寻住所,泰半是寄宿个三两夜。倘若如此,她倒不会赶人,只是县城已离得很近,眼下时辰尚早,与其挤一幢陋屋,住客栈岂非更舒服?她正想开口,未料那凡人瞧了瞧前头空敞,问这片地可有用途。
小狐狸思忖,她是想霸着那处种枇杷与桃花,日后枇杷留给自己同肚里的狐狸崽吃,桃花拟十里桃林风雅,然眼下她委实不急于开荒,且不知那凡人意图,抱着试探的心摇了摇头。
对方遂道:“那在下选此处劈一间小楼,姑娘可介意?”
小狐狸眨巴眨巴眼。
然后,倒吸一口气。
她可算悟了,这家伙不是要寄宿,而是同她一样盖屋子!
还问介意,当然介意,她住得逍遥自在,凭什么被横插一脚?凤九见那凡人掉头就要寻木材,忙不迭扑过去。
“这位……”她噎了一瞬。唔,唤他什么好,少侠?阁下?大兄弟?又忆及初遇小燕魔君的情形,郑重道,“这位壮士。”
诚然,壮士不该是小燕与眼前这人的样子。小燕顶着张如花似玉的脸,这凡人身子骨颀长,也担得起俊朗,万万不是所谓“虎背熊腰的美男子”。
那凡人看回来,神色确很意外。
她很委婉表达,此地甚是偏僻,落户多不安全,不若入县城。更好心指了出林的路。
凡人打断道:“你一个姑娘家怀有身孕尚能住,我如何不能?”
凤九:“……”
他似笑了还是叹了什么,宽袖一挥,有些没奈何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术修,不宜居闹市。”
小狐狸讶然。
术修,俗称凡修,乃修仙道人的一种叫法。凡人修仙,讲究从仙家道派、记名拜师。然个中也有例外。佛家唤留发学艺的弟子为俗家,仙家则唤修道不入名的凡人为术修。术修者多是有仙缘的贵族,修习术法以强身延寿,不似真正修仙者致力于飞升。
说白了,就是神仙口中的“伪道士”。
凤九愣神之际,那术修朝她一揖,旋即隐入山林。他身法飘渺,行止也甚循法门,倒衬着仙家风骨。
小狐狸没来由想起上一世的纨绔,这位仁兄白白出家,虽有她的责任,可皈依佛门也太夸张了。她狐生最不愿相予的两人都沾个“佛”字,一个是西天梵境的佛陀爷爷,另一个……
她狠狠摇头,发誓不再提那尊神,又惋惜于纨绔赔了副好模样。若能一心向道,大抵同这术修不相上下罢。
她感慨一声,转身并自言自语:“一个个长得不差,非争着做什么和尚道士。凡人当真奇怪。”
远远一抹雪青身影蓦地歪了歪。
未完
新坑,设定为“如果帝君在九九怀滚滚时找到她,会发生什么”。
魔改剧情,私设如山。
双视角,下一更东哥主场。
帝君已经上线了(?可以猜猜文中什么时候出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