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巨彩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鱼溪村来了个老鱼,可这老鱼是谁没谁能说清楚。
板栗河出了板栗镇,到渔溪村,地势变宽阔,冲积出一个小坝子,往北六里,汇入金沙江。隔江是四川,对岸是云南。
小坝子水好,地又肥,开垦出几百亩好地,种谷子。七八月,大雨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金沙江,天上的河漏了似的往下倒,七山八水往板栗河灌,小坝子地势浅,淹去一大半。便改作养荷,脚重头轻,多大的水也不怕。
荷下喂鱼,荷花鱼。五六月池塘满荷,叶子大块大块,一朵一朵,青蓝蓝的天分裂成片似的,就中冒出千朵万朵荷花苞。空气有荷花香,水有荷叶香,水里的草鱼、鲤鱼、鲫鱼,钟灵毓秀,也有了荷香,所以叫荷花鱼。
后来金沙江堵起,修向家坝,海拔381米以下成水乡泽国,荷田淹去三分之二。荒废十年,来了个老鱼。
哪个草包承包了那块烂包地?看热闹往往傲慢,讲起话来老子天下第一。
戴草帽,穿长衫,腰杆挺得板直。不是村里的。那就是外来户。
除去杂草,清理沟道,翻耕松土,撒石灰。常规操作,老古董,地中海说。地哪个不会种,想当年老子也是一把好手,流石坡那个沙沙地,换了多少人家户,种包谷死包谷,种洋芋死洋芋,哪个都没想到,种红苕,软松松的土,泡潲,红苕个个大如花野猪,泡潲又甜。地哪个现在还种,种地一年不如打工一个月。
地中海原叫老高,头顶遭旱,草木凋零,便叫了地中海。地中海家房子没几间,崽崽一大堆,全家人挤在一间屋。地中海滑头,见不得人有钱。眼见家家户户拆了土坯房,盖了小楼房,地中海依旧住着祖上传下来的土坯稻草房,骂人家忘本,又骂挨邻杂近自家发财不帮扶一把。
河边边夯土打桩,修坎坎,避免水患,地分割成巴掌田,小块小块,鱼鳞片似的,横七竖八,十五条沟歪歪扭扭,把田纵贯沟通。田边榕树下,青砖建一座小屋。几个月下来,就像村姑娘化妆,荒草地有了眉目,有了模样。荒草地思路清晰了。
村里人思路还不清晰。养鱼不像养鱼,养荷不像养荷。鬼模鬼样,我看是钱多了不晓得咋花。地中海说。
一场雪把碎语压住。整个冬天没影响。
开了春,外地人回来了。放水造田,下种子,垒起一个一个小土丘。慢慢冒出粉红色的尖尖,然后吐出卷叶,楞楞角角,分分明明,水牛的两个弯弯角似的,卷叶舒展开来。原来是芋头。村里人长舒了一口气。搞半天,原来是芋头。脸上紧绷的皮肤也舒展开,有了笑意。
再看,又有点不对头。芋头叶三尺宽,顶面翠绿,荷叶质感,纹纹路路沟壑纵横,往主叶脉汇拢,收纳了大地万川江河似的。芋头杆粉红色,光溜溜,抻展笔直,比人高,手臂粗。哪家的芋头这大?也开花,缭缭悠悠伸出一枝粉色,支出叶海,顶端开出一段黄,中间挑出尖尖一条穗。
荒草地有了森林的气势。
外地人不是一般姓,姓鱼,草鱼鲤鱼鲫鱼的鱼,叫鱼连河。芋头也不是一般的芋头,叫贡品芋荷。三百年前,搭了船,出了金沙江,东进北上给皇帝吃的。
一堆人聚在村口榕树下。榕树枝叶繁茂,地上星星点点砸一片榕果印,墨水瓶打碎了似的,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泥土和蜂蜜香甜的味道。荒草地成了什么贡品芋荷田,真是破抹布飞上龙床成了金丝被。地中海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望着那一片荷叶田田,啐了一口,说,家猫地盘遭了野猫占,本地人的荷包遭了外地人赚。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烂包田都成了芋荷田了,鱼连河什么样,哪里人,都不知。有点家里进了贼,节节败退的意思。虚实有待探究。
地中海看到五爷走过来,扯下一片玉米叶,含在嘴里,说凭什么要老子去。哪个穿得起牛逼鞋,哪个去。
五爷知道地中海指桑骂槐话里有话。这是猪皮鞋,不是牛皮鞋。五爷说。
五爷穿一双崭崭新新NB运动鞋。青臣买的。五爷穿新鞋不为显摆,为青臣高兴。青臣买的新鞋新衣服,五爷舍不得穿,只在见青臣的时候才穿。等青臣走了,新鞋就收起来。
五爷下了玉米林,穿过213国道,进了贡品芋荷田。一进去,就望不到人了,像鲸鱼回到海底似的。人没芋荷高,成了小人国里的小人。芋荷叶大得能把人裹起来。整个芋荷田,叶子成千上万,在微风中摆起来,左右晃动,巨大的安静瞬间有了动势。叶子底下,粉红色的芋荷杆密林一般,像粉红色的竹海。宽大的沟里穿梭着一群群鱼。
五爷家最近有好事。用地中海的话说,五爷家二少爷回来了。广州读书,名牌大学,村里头头一个研究生,祖坟冒青烟,怕还不够,简直得发大火,熊熊燃烧,山沟沟头飞出金凤凰,毕业后进深圳单位,铁饭碗,成了大城市人,金贵。上大学后,就没回来几回,这次回来也待不了多久。贡品芋荷新鲜玩意,也金贵。地中海料想五爷要走一趟贡品芋荷田。
门开着,傍晚的河风夹杂着芋香扑打过来,把门口的大榕树吹得呼呼响。
五爷站在门口,问主人家在不。喊了两声,没人答应。
再喊,翠森森的芋田里传来悠悠沉沉一声:唉!
鱼连河戴个草帽,穿背带水靴,肩上挑着网鱼兜,兜里一群黑背梁白肚皮扑腾得正要命,滴一路水。腰背依然挺直,山似的。
不紧不慢走回来,把网兜放下来,倒进黑桶里,鱼蹦跳起来,噗噗响。打开水龙头,银白色水花哗哗冲下来,在桶里打着旋,几颗浮萍也跟着打旋。鱼不跳了,聚在水面,露出青悠悠的个个鲐背。嘴巴一张一吐,吸进去清花花绿水,吐出来黑乎乎泥尘。
水开着,噗嗤噗嗤的,像气喘不上来。赶忙拿板凳。四脚矮板凳。梨木红漆,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来发黄光亮。好木工。五爷年轻时学过木匠,眼力有的。又递烟,红塔山。五爷不抽烟。接过来,夹左耳上。不接,关系就打不开口子,把人拒之门外,接了不抽,礼节到位。招手请五爷坐,取下草帽,露出一头灰白。一边关掉水龙头,又把水滗掉一掌深。转过身来,掏出打火机,左手做挡风墙,颤颤巍巍,点燃了烟,问五爷有何贵干。
进芋田时,五爷就看出来,这田不仅养贡品芋荷,也养鱼,鱼也不是普通鱼,是巨口细鳞鱼。红鳍黑斑,细口大眼,七八十一斤。五爷要一颗芋头,两斤鱼。
左手一块宝石花手表,表壳边上一个扭曲的缺口,左眼比右眼大一些,周围几道戴目镜留下的痕迹,像几圈淡白皱纹。五爷这才认出鱼连河来。原来竟认得。来仪镇的修表匠。来仪镇临江,有个码头,从煤场下岗后,五爷跑过码头,装卸货。有一回,卸货时压坏了手表,听说左街营盘上有个叫两点半的修表匠,慕名前去。戴上放大目镜像个科学家,拈起绣花针螺蛳壳里修道场。手法纯熟,技艺了得。也戴一块宝石花。因此记得。
第二天,鱼连河给每家送去一只贡品芋荷,个头五公斤。闲言碎语是生活的齿轮,推着生活滚滚向前。脸上笑嘻嘻,背过人说外地人扣,怎么说田也是我们村的,土好水好,种出了好芋,怎么才送巴掌大一个。地中海一口吐掉红河,两股黑烟腾腾从鼻孔往外喷。你那脑壳砍下来才二两,还没你那蛋重,都不压称,皇帝吃的芋头恭恭敬敬给你送来了,还堵不上臭嘴。
从此,鱼连河叫老鱼了。
十年前,老鱼还不叫鱼连河,叫两点半。也没来渔溪村,在来仪镇。
来仪镇三条街,横一竖二,横街、左街、右街。左街有个市场,人来人往,叫营盘上。街口左边是鱼铺子,右边是茶楼,街一边是香料铺、菜市、米铺、面粉铺、面馆、米线馆、抄手馆,另一边衣鞋铺、裁缝铺、香蜡铺、肥料铺、五金铺、文具店一溜排开。五金铺和文具店之间夹个小房屋,门口挂张白底红字牌牌,漆刷子刷两个海碗大字:修表。
十年前,老鱼是个钟表匠。一张红漆杉木柜,装一个玻璃盖子,柜里齐齐整整摆放各式手表,金色银色,嘀嗒嘀嗒,不约而同。玻璃上放着放大目镜、尖嘴镊、一字起、小锤、油笔、开表器、取针钳、表带座、机芯垫等工具。
全镇人的时间仰仗老鱼不起眼的铺子。春夏秋冬天规定,二十四个钟点,靠腕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盒子。金属盒子的精准运行靠老鱼。表面看,镇子运行有条不紊,早上是早上,中午是中午,本质上,全靠两颗针,四个齿轮,一盒发条。卫生院的医生维持身体内部正常运转,割掉多余的,接上缺少的,药了硬闯的。修表铺的老鱼,戴上放大镜,稳住表盘,拆开金属盖,操纵擒纵叉,中心轮,发条盒,摆轮冲销,摆轮,在小小一方盒子里,操纵整个镇子日常生活的基本规律。
老鱼有点怪。镇里人说云南十八怪,老鱼就贡献了四怪。
一怪,一时如虎九时菜。老鱼是个好脾气,话不多。老鱼家里的脾气大,人称范九张。讲她讲话快,九张嘴,别人一句没说称头,她讲了九句。吵起架来,九张嘴轮换上阵,或者齐头并进,气势汹汹,如虎如豹,似电似雷,海滥天裂,地崩山摧,家畜禽类创新使用。老鱼埋着头,颗字不说,一副隐忍表情。家里的骂累了,老鱼煮一碗红糖汤巴悄悄递上去。老鱼家里的含着两颗眼泪,边抽噎边吃,汤吸得噗噗响,跟吸鼻涕的声音相得益彰。老鱼家里的好这口。
老鱼脾气也怪,不准人动他的宝石花,动就翻脸,杀气腾腾的。也不准动郝学生。学校评贫困家庭,发补助金,名额十五个。郝学生正好排十五。第十六的何必然哇地哭了,说穷得揭不开锅的没评上,天天吃方便面的却评上了。郝学生跟何必然关系铁,说我不要,给你,可是我真的吃不起方便面,哪个儿嚯。炒白菜才一块五,方便面要四块钱一桶,一个星期生活费五十块,哪个吃得起嘛。
补助金打到卡,何必然吃上了四块钱一份的洋葱炒肉丝。郝学生哇地哭了,电话打到老鱼手机上。老鱼歘地关了门,山石滚落似的进了学校,保安见状都没敢拦。拎起何必然就是一耳光。何必然哇地哭了,郝学生也哇地哭了。郝学生拽着他爹,说再打何必然就死了,你就要坐牢了。老鱼呆了,何必然也呆了,赶紧抹掉眼泪,生怕别人以为他跟郝学生一副德行似的。助学金还是给了何必然。
二怪,破表一块腕上戴。老鱼有一块宝石花,上海牌。宝石花有两怪,一是表盖上有一个伤口,子弹坑似的,触目惊心。二是表不走。镇里人笑老鱼莫名其妙。开裁缝铺的女人最会打扮自己,修表铺的匠人却不会修自己的烂表。
三怪,筛糠手杆拿表带。拿表带指老鱼的活路是修表匠。筛糠手杆指老鱼手抖。平平稳稳放着倒好,稍微使力,就抖个不停,受了惊吓似的。吃酒时被发现的。老鱼站起来夹藕片,手像被风吹了似的晃个不停,一桌人都停下筷子,盯着老鱼的手。郑昆明是附近煤厂的矿工,认识老鱼,感觉气氛不对头,赶忙圆场。老鱼今天又连坐了仨小时吧,这给累的,来我帮你。说着,在桌子沿沿打了打筷子,把筷子伸了过去。老鱼大吼一声,杀!全场人面面相觑。汤都抖了起来。筷子吓掉七八双。吓哭一个三岁小孩。老鱼夹稳藕片,颤颤悠悠往回收,手越发抖得厉害,掉鱼汤里,溅了一桌人一身。手悬在半空,蛇似的摆动不停,老鱼脸胀得通红,挤出眼泪来,把筷子一摔,气冲冲走了。
镇上人便知道老鱼手抖。说难怪再热的天都穿长袖,手肯定有见不得人的问题。更怪的是,老鱼修手表时手却不抖。藕片事件后,郑昆明带着一群工友亲自试探过,取下手表,要老鱼保养保养。十多双眼睛,高矮胖瘦,内外上下,前后左右形成一个闭环,无死角监视。十多双眼睛又引来更多眼睛,营盘上百人空巷。老鱼开盖取件,清洗安装,全程稳稳当当,稳如泰山,如操牛刀。郑昆明说,真是挖挖机来绣花鞋,老虎须上雕敦煌。
四怪,时间起在两点拜(半)。老鱼修表,名气当当响,无人不服。但老鱼有个怪毛病,老鱼修的表,时间跟北京时间对不上。一开始,也没人在意,旋几下表冠对准就得行。于是对着老鱼腕上的宝石花手表扭起来,调到位,付钱满意离开。回到家里,新闻联播倒计时,一对,走拐了。
郑昆明站在老鱼铺子前,气冲冲。老鱼,你的上海宝石花走不准。
老鱼戴着目镜,眯着眼睛,一字起旋开表盖,时间的肌理和层次暴露出来。
郑昆明盯着老鱼腕上的宝石花。老鱼,狗日的,你的宝石花原来是块烂铁巴,不走啊。你可是整个来仪镇的北京时间,你是北京,你是首都啊,你的表啷个能不走呢!老子还回回对着你的表调时间……
老鱼微微动嘴。不走三十年前。
郑昆明说,老鱼,你这样做不道义。我晓得你龟儿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你肯定是故意的,让我们以为修好的表又坏了,好又来找你修,赚二道钱。郑昆明挑起眉毛,脸上挤出狡黠的笑来。你龟儿的,真阴啊。
老鱼操着尖嘴镊,正在动擒纵冲销。
郑昆明提高了嗓门。老鱼,你使我们与北京失去了联系。
老鱼把冲销摆正,拈起摆轮,提起手往回收,吊车吊装重件似的。
郑昆明自讨没趣,盯着玻璃柜里的手表看。不对劲。抬手看看手腕。不对劲。又盯着柜里看。郑昆明敲敲玻璃柜,要宣布惊天好消息的得意表情。老鱼,我发现你的这些表不准了。是不是忘了上发条。你看你脱不开手,我帮你。说着就扣玻璃柜。
老鱼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杀!护住玻璃柜。手又抖起来,浑身都抖起来。
郑昆明吓一退。给老子!老鱼你发狂犬病啊!
老鱼冷静下来,又微微动动嘴。不必劳烦。
桌上拆下的零件却不见了,老鱼慌张找起来,桌上杂物里翻,又趴地上四处睃。
郑昆明知道闯了祸,赶紧逃。
郑昆明道听途说,打听到七零八碎的小道消息,逢人便说,这个外来的女婿是个强迫症。给老鱼取了一个满镇皆知的外号:两点半。
郑昆明说,铺子里十八块表,每天开张,都要重新调到两点半,给人修的表,也要调到两点半,难怪使我们与北京失去了联系,难怪使我们脱离了共和国整齐划一齐头并进的步伐,来仪镇山高水远,本来就落后于中国,落后于地球,落后于时代几十年,这一来,更追不上了。老鱼是我们来仪镇的历史罪人!
镇里人都晓得了。老鱼一年四季穿长袖,原来是手杆上有个子弹坑。老鱼婆娘为啥跑了,晚晚两点多,梦中惊醒,额头上汗水茅厮冒气泡一样噗噗冒,掏出手表,眼弹珠青蛙喊春似的鼓鼓胀,对着另一块表,调到两点半,要分秒不差。鬼都得吓跑。老鱼为啥这么神经,一紧张就喊杀,三十年前,深山老林头刀光剑影,堆尸如山,血流成河,吓出了心理疾病。郑昆明从网上学到心理疾病这个时新词汇,马上就用上了。
老鱼的贡品芋荷被偷了。老鱼没有动静,村里动静却很大。
不仗义,人家都送了,怎么还偷?地中海骂骂咧咧。
地中海爱去找老鱼。老鱼送了芋头,村里人得回礼。五爷回了一对甜竹笋,红壳玉笋,小肥猪似胖溜溜。地中海回了两个煮糯玉米。
透明塑料购物袋装着,皱皱巴巴,巴几颗大米饭,傍晚榕树下聚满人时穿过村子。村里人笑话地中海,说是不是去丢垃圾。地中海举起袋子,嘿嘿笑起来,去老鱼家丢。村里人说地中海跟夹核桃一样夹,才送两个。地中海把烟屁股摔地上,提起嗓子喀了一口痰,往地上啐。啐到了鞋上,左手接过袋子,右手薅一把野草,左抹一把右抹一把,摔掉野草,站起来,提起鞋,来回把泥土和叶子抖掉,又使劲拄了拄脚。一边说,他一个单身汉吃得到几个?在屁股上抹了抹手,又接过左手的袋子,往芋田去。
老鱼在吃晚饭。地中海推门进去,吓了老鱼一跳。
地中海说,哟,吃火锅呢,孤家寡人过日子就是畅快。老鱼,这是给你的糯玉米,小小心意,别介意。说着把袋子放桌上。
老鱼说,客气了!吃晚饭了吗?
地中海用脚挪开凳子,嬉皮笑脸,坐下说,正好在你这儿蹭点吃。老鱼一愣,然后取出一副碗筷。地中海从袋里拿出一根糯米玉,掰成两半,嘴里啃半根,递给老鱼半根。啃一口,拈起筷子夹一筷青椒蒸芋荷花。又啃一口,这是什么火锅?
老鱼左手接过玉米,两根手指拈住,凳放桌上,搁下筷子,双手交叉搁桌上,盯着地中海,食指轻轻扣拍掌背。地中海停下来,嘴边挂着一片芋荷花,桌子底下脚龇着地面轻轻往外挪。老鱼,你,怎么了。地中海很快笑了一下。老鱼慢慢舒出气来。然后拿起筷子,拄了拄,从品芋火锅里捞出一块柔软糍糯的芋头。
品芋火锅,老鱼说。
黑陶土锅。土鸡高汤。一层肉丸子,一层黄花菜、木耳子、鸡枞菌、干笋子,一层贡品芋荷片、芋荷花、细鳞鱼。汤上撒一捆扎卷小葱。
吃到中途,地中海说,老鱼,这芋头什么时候收?老鱼说,再不到半月。老鱼,你晓得我是煤场下岗工人不?狗日是缺证经营,缺个什么鸟证,不让开了,我在煤场干了十几年,说下岗就下岗了,不要命了,打工没得人要,说我没手艺,害上尘肺病,狗日就赔几万块,不要命了,还了赌债,没剩几个子,不要命了。你看你这芋田十好几亩,肯定需要不少人工,到时候叫上我哈!来,借花献佛,这杯茶敬你!对了,你是好多钱一天呢?隔壁笋子厂,听说就下下笋子,洗洗辣子,装装袋子,二百五一天呢!挖芋头可不是件好差事,又要下田又要扣又要捞的,惹一身泥巴一身腥臭。对了,十天做得完吗?如果一天二百五十块,十天得有两千五百块吧?
地中海回来时,已是深夜。拎一个黑色袋子,贼头贼脑。地中海刚刚在芋田里偷了两颗芋头,先装进装糯玉米的透明袋子,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套上去。
云南的夜,浓,黑,密不透风,月亮皎洁,群星闪烁,蛩鸣四起。
云南的晨,清,淡,风起云涌,日光清澈,蓝天浩荡,万物躁动。
早上下了一场雨,午后雨停,出了一道杠。云南把彩虹叫杠。出杠时,别靠近别摸别碰,杠会亲人,留下乌青印记。老鱼站在院里,望着彩虹发神,直到彩虹消失,又戴着草帽,钻入芋田,抽芋荷花。
雨溪村风平浪静,流言却四肢生动,走村串户。原来老鱼是来仪镇的两点半。修表匠。婆娘跟人跑了。手抖得像抽筋,修表手又不抖。三十几年前东南亚,害死全排,独剩他一个。有个老相好,宝石花就是她送的……
三十年前,老鱼不叫老鱼,也不叫两点半,叫郝红兵。
郝红兵奔赴前线时,林彩虹送了他一块宝石花,叫郝红兵一定要回来。
彩虹背着家里买的宝石花。彩虹把钱夹在袜子里,走进县城百货商场,心砰砰大跳,做败家事似的,脸上又浮现着一种为爱献身的激动和骄傲深情。那块宝石花本来就是我的嫁妆,提前给他罢了。林爸还是发了一顿火。骂彩虹傻,以前是,现今要另当别论了。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贡献了呢?
彩虹挤出两颗豆子大的眼露水。不可能!不会的!
郝红兵浓眉大眼,高个子,白天跟着当队长的父亲在地里挣公分,晚上跟着父亲在金沙江上打渔。
金沙江两边的山高高的,顶着一轮月亮明晃晃。早春的夜晚凉飕飕,红兵摇着橹漂在白花花的江面上,迎面黑暗中响起一首打鼓草山歌来:
小小荷包双丝双线飘/妹绣荷包坠郎腰/妹绣荷包坠郎腰/小呀小亲亲/等是等等着/不等情郎呀要等哪一个/不等情郎呀要等哪一个
听得声音悦耳,红兵站船头拉长声音:就来,就来!
山歌停了,木桨搅动江水声音顿住。一声夜枭刺透夜空传过来。摇桨声又响起来。
一个清秀女子从黑暗里钻进月光下,山风呼呼吹,鱼跃出水面,啪嗒一声又掉进水里,溅起一朵碎金。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抓起渔网,转动身子往后一倾,用力一抛,打起万般水银。
红兵从父亲手里一把抢过渔网,用力一抛,也打起万般水银。
又安静下来,只听得鱼穿梭水中的微颤,以及月光拍打水面的声音。女子勾下腰,把网往回拽,拖起一堆跳动的月光。
红兵也把网往回拉,提起一堆跳动的月光。
女子把鱼放进桶里。
红兵把鱼扔进桶里。
女子收好网,桨又划入水中,哗啦啦,勾划出道道金光。
红兵收好网,桨掼入水中,又一把摔掉,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把桶里的鱼倒入江中,荡起道道金光。
父亲喊一声“龟儿子”,抄起木桨一打,红兵噗地跳入水中,抹一把脸,故意提高了嗓门说,鱼打倒了,又不是故意呢。
往女子的船游过去,哗啦啦,双手勾划出道道金光。
红兵说,我们的鱼滑脱了,你的鱼能不能分点?
女子停下船,偷偷一笑。啥时还?
红兵一愣,很快激动地喊爸船摇过来,又几把游回去,抢过桨,猛地往水里打,打起阵阵梨花。
父亲喊,龟儿子,力气小点,金沙江的鱼遭你打死完了。
红兵移船靠近女子的船,拎起桶跨过去,从女子手里抢过桶来,倒了一半鱼。
过几天。红兵傻乎乎说。
挖土时,红兵老是心不在焉,小组长点了几次名,要扣他的公分。看到父亲,丢了锄头跑过去,问今晚去不去打鱼。
不去。
鱼都没有了,今晚没鱼吃得了。
细鳞鱼没得,灰面鱼还有,喊你妈给你揪一碗。
红兵说,再不去,我怕鱼都跑了。
父亲看红兵一眼。该打的鱼跑不掉。
三天后的晚上,父亲叫红兵。红兵冲进屋里,再回来,背上背着渔网,手里拎着鱼桶。
半道上,父亲喊住红兵。你要累死老子嘎!赶到超生嘛。
指着不远处一棵树。红兵望着父亲不动。父亲说,回礼。
红兵恍然大悟,丢了背篼,折了满满一把桃花。
红兵扛着冲锋枪穿行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中时,懂得了手表的妙处。
凭云南人的直觉,彩虹知道红兵需要一块表。雨林遮天蔽地,亘古未变,宇宙运行失去了参照系,时间死去。人丢进去,就像被丢到时间之外。
时间便被收纳进金属盒中,脱离地心引力,太阳的升落,星月的更换,地球的公转,独立于宇宙运行。
金属薄片卷起来,把推动宇宙前行的力量蓄藏进卷曲之中,成为发条。绷紧的发条慢慢放开,推动擒纵轮,擒纵叉带动摆轮一推一摆,又带动齿轮运转,又推动秒针,分针,时针,嘀嗒嘀嗒,时间复活过来,投射到雨林之下,混沌世界一时之间骨骼清晰,机关了然。
人类走出森林,为了寻找食物房屋和平,从日月运行四季更替影子长短慢慢发现了时间,人类又回到森林,为了主权谋求和平,这一次,带回来一个机关精巧的金属盒子,带回了宇宙运行的基本规律。
团长跟红兵对了时间,让红兵重复一遍进攻时间。凌晨两点三十分。
那个年代,手表稀奇,红兵的宝石花是团里的宝贝。战斗任务安排下来,团长叫住红兵。
红兵娃,来对对!
红兵摆出一副责任重大,义不容辞的样子,夸张地把手举起来,凑近团长。对象送的!
战友哦地起哄。
你还没对象吧?
团长抓住红兵的领口。你姥姥的,老子崽崽都上初中了!
红兵说,回去就结婚!
战友又哦地起哄,拥过去,抢着手表又看又戴,问红兵处对象什么感觉。
郝红兵没想到,他的手表跳了针。红河边的黑夜雨林一样厚重,密不透风,发出稀稀疏疏的响动。红兵的排藏在雨林里。高山上慢慢透出模糊的亮来。
排长死死盯着红兵的宝石花,分针指向二十九,秒针滴答滴答响动,在高山密林里引起巨大的震动,雨林中隐藏的走兽飞禽因此安静下来,这样一来,滴答声更显得巨大。心也跟着紧张跳动,砰砰往胸外冲。人也跟着晃动起来。
雨林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
雨林暗藏着种种茂盛的生命和神秘力量,每一口呼吸,每一个气孔,每一片土壤,每一条河流,都在雨林内部躁动,缓缓上升,在空中汇聚成风起云涌,带正电荷的云和带负电荷的云,它们碰撞到一起,融合到一起,结成更大的统一体,然后预备一场酣畅淋漓的释放。
暴雨下起来了。雨林隐秘的躁动被轰然击动,树林猛烈摇晃起来,走兽飞禽疯狂奔逃。
战斗打响了。密布的炮弹使黑夜一次次变为白昼,一次次使水柱般的雨血肉清晰,子弹把充满空间的雨打穿,撕碎,又摩擦得滚烫,大地沸腾起来,升起一阵阵云雾。
排长却没听到主攻方向传来声音。敌人像野兽一般从雨林里,橡胶林里,甘蔗地里涌出来。红兵排的任务是副攻,牵引敌人援军。敌人不该这么多。
红兵排先于主供打响了战斗,把敌军主力吸引了过来,敌人于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地底下的白蚁似的源源不断爬出来。红兵浑身裹满泥土,雨水把他的身体当作大地,灌满他的每一个毛孔,使身体爆满,充盈,然后在身体上拍打,冲刷,崩涌。红兵摇摇欲坠,嘴里喊着杀,杀,杀,然后倒了下去。
郝红兵从野战医院醒来后,知道了排覆没的消息。红兵高烧不退,全身红肿,滚烫,像一块烧红的铁。一阵阵呕吐,把雨林的泥土,把香蕉叶吐得满地都是。红兵抬起右手去够宝石花,手疼痛得抬不起来。他坐起来,看向宝石花,看到表盖上多了一个伤口,像一个伤疤,闪耀着银色的光亮。
夜晚席卷而来,把时间覆盖住,营造出一片遮天蔽地的热带雨林。在那里,时间遗失,指针走错,秩序混乱,树木从天上长下来,大象和蟒蛇都长了翅膀,子弹像一只巨大的甲壳虫,毫无规律地乱撞,撞到战友,战友血肉横飞,撞到宝石花上,撞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又像轰炸机被打掉,冒着长烟往下坠。
暴雨又停了,树上长回地面,大象躲在香蕉林里,蟒蛇吐着信子缠绕在榕树上,甲壳虫钻进腐木,时间指向二十九分,枪口悄悄挑出叶片。
红兵惊醒过来,疯狂寻找钟表,要校对时间。护士找来医生。红兵抬起医生的手,瞪大眼睛,盯着表盘。
宝石花快了。红兵哭起来,脸扭曲成榕树错综复杂的板根模样。
红兵的手猛烈抖动,发鸡爪疯似的不听使唤,筋骨鼓起来,肌肉僵硬,像一块翻耕后的土地。红兵旋转表冠,把时间调到两点三十分。手表重新走动起来。红兵又把时间调到两点三十分。秒针开始推移,滴答滴答,发出子弹出膛的声音,和破入胸膛的声音。红兵又把时间调到两点三十分。
鲜血顺着右手流下来。宝石花停止了走动。
重新回到人间,回到时间的统治之下,宝石花却失去了与宇宙运行的对应关系。从此之后,宝石花就再也没走动过。
太阳偏西,光依然猛烈,雨却颗颗点点下了起来。
大风忽作,树摇窗动。五爷忽想起什么,急问青臣:楼上窗子关没有?
青臣急奔上楼。雨已入屋。豆粒大雨又急又密,斜着闯入房间,地上一堆水花。乌云弥散,像大幕一样准备遮挡天空,太阳被排除在外,光芒四射。雨变作金黄色。
父子俩把稻谷收进屋,脱下围腰抖抖灰,卷起来扑打身上灰尘。青臣走出阳台,远望青山,看见一道巨彩虹。
爸,快看,彩虹,又出来了!
彩云之南风水宝地,山脉、河流、大象、金丝猴、茶树、野生菌、昆虫、云朵凶猛生长,连彩虹也大朵大朵的。
彩虹分裂成大块大块的,像从世界各地汇聚起高粱地、橘子林、油菜田、热带雨林、极地冰河、海岸线,以及每一场朝霞晚霞,又重叠到一起,每一块都有江河那么宽,那么阔,横跨出去,超越道道青山,纵横十余里。天地都显得黯淡无光,好似这色彩由天地精炼锻造而成。
青臣往天楼奔去,又奔回取伞。打开,伞小,躲不了大雨。五爷刚奔上来,叫住青臣,匆匆下楼取打伞。
青臣推开阁楼门来到天楼,狂雨大风扑打过来,招架不住,半身湿透,伞几被掀翻,手机屏障尽湿。急退回屋内。五爷举着一把紫色大伞奔来。举伞入雨,雨大风狂。大树遮挡,视线受阻。青臣举起手机,拍了几次。看不清。
忽听到父亲呼喊,声音来自卧室方向。说那里可看完整彩虹。青臣急奔去。果然。拍下视频照片。两人下楼来,走进玉米林,又望了一会。
青臣说,真大啊。
五爷说,一头在楠木沱,一头在板栗镇。
楠木沱?
五爷掀开面前的玉米叶,指向对面的青山。我以前下矿井那个煤场,看见了吗,灰色五层小楼。顺着下来,有一棵楠木树,两个人合抱不过来,树下有一个深水洼,就是楠木沱。再往下,山沟流入鱼溪村,旁边就是那片荷花塘似的贡品芋荷田。
青臣点点头说,十来年了,这彩虹年年出现,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大小,像安家了似的。像个小孩,又淘气,雨一下,就回家来,在雨底下踩雨。
五爷说,十五年。
青臣说,十五年?
五爷说,里头淹死过一个女的。自杀死的。男的是个赌徒,酒徒,家暴。二分头,干农活都穿西装打领带,二幌子。女的春天死的,夏天就出现了彩虹。十五年了,那年你才刚上初中嘞,我给你花的竹子做床折,后来学校换成陈板,别个都扔掉竹片,你一个人扛了回来。
青臣给喜欢的人发了条微信,说刚才下了一场特别奇怪的雨,大太阳底下下起了偏多雨。年年对面的山都会出彩虹,特别大的一道,我感觉这次也会有,然后等啊等真等到了,于是冒雨给你捕捉,浑身都湿透了,然后发给你。看来你有好事要发生了。颜色不是特别绚丽鲜艳,是那种青色特别突出的彩虹,隐隐的但很深沉。
楠木沱淹死的人是林彩虹。
彩虹等到的郝红兵已经不是骗鱼摘桃花那个郝红兵了。不是十余年后的两点半,也不是二十年后的老鱼。是红兵、两点半、老鱼之间的过度地带,类似昆虫的蛰伏,冬眠,外加一点神经过敏。
郝红兵成为两点半后的种种怪像,早在从前线回来后就出现了。不过更加突发,剧烈和不可控制。听到鞭炮、金属盆响动,浑身绷紧,颤抖,如惊弓之鸟。整宿睡不着,拿着那块坏掉的宝石花,半夜两点半调时间。清醒过来后,痛哭流涕,疯狂撞墙。白天望着森林,却不敢走进森林。
红兵把新买的宝石花送往彩虹家时,天上下起偏多雨。乌黢黢的云翻滚着身体,从山后翻滚过来,雨点像雨林中的子弹似的,噼里啪啦射下来,把红兵射得千疮百孔。
红兵从怀里取出宝石花,手上雨水悬挂,被狂风吹得翻飘起来。他把宝石花递给彩虹。
彩虹站在屋檐下,提着一个斗篷递给红兵。这时她丢下斗篷,慢慢走下台阶。旁边是一口水缸,里面长着一簇巨大的芋头,叶子底下,一群细鳞鱼正冒出水面吐气泡。红兵的手猛烈地抖动起来,像雨水太过于沉重。
彩虹接过宝石花,看着红兵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把宝石花扔进水缸里,把芋头叶子打出一个开口,细鳞鱼嗦地躲开。
半年后,彩虹嫁给何其然。彩虹带走了那块宝石花。十多年后,也戴着那块宝石花一起沉入楠木沱。
几年后,红兵入赘来仪镇范家,在左街营盘上开了修表铺。
传说老鱼脸上长了个黑疤,胎记似的覆盖半张脸。地中海竖起食指,鹡鸰摆尾似的晃,神神秘秘。三天前那道巨杠看到了吧?我当时正在芋田里躲雨,亲眼看到老鱼冒着大雨上了楠木沱,回来脸上就青了一团,肯定是被杠亲了一口。
五爷去看望老鱼,拎一瓶包谷酒。
喝着酒,老鱼有些微醺。听说了吧?
五爷抿了口酒。
老鱼指着左脸,哈哈笑起来。村里该都传遍了,说我这脸遭彩虹亲了。
老鱼大笑起来,继而又呜呜哭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宝石花,搁在桌上。跟手腕上戴的那块一模一样。
五爷呆呆地陪了老鱼一夜。
第二天午后,风起云涌,狂风大作,傍晚下起雨来。板栗河边,一件棕衣,一顶斗篷匆匆忙忙钻进了芋田。老鱼把所有进水口堵上,把所有出水口打开,把所有沟道疏通。以防大水撑爆芋田。五爷砍了自家的竹林,驾辆三轮车,拖一车竹竿进了芋田。
两人打桩、插杆、装栏,把芋荷护住。拦了不到三分之一。
一团乌云出了四川跨过金沙江往云南滚过来,地下拖着长长的雨阵,如魔鬼的裙摆。
老鱼叹了一口气。听天由命吧。
大雨轰然而至。雨中,一个黑影偷偷踅入了芋田。他把所有出水口堵死,把所有进水口打开,跳下坎,举起锄头冲着坎脚挖。后来听说,他是为了报复,因为老鱼的挖芋头短工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
那晚的雨也如云南狂野的生物一样,下得肆无忌惮,无所顾忌,把每一条山沟灌满,然后满出山沟,在山坡上、田野里冲刷出无数条沟道,给大地留下惨不忍睹的伤口。雨水往板栗河灌,板栗河从一条小河变成一条巨川,裹挟着泥土、山石,一泻而下,势不可挡。那晚,在电闪雷鸣中,人们不安睡去,凌晨,又在一声沉闷的巨响和惊心的摇晃中落魂醒来。
暴雨过后的乌云更易于被刺透似的,太阳撕裂开厚厚的乌云,斜斜照进来,造成椭圆形的丁达尔效应,类似贡品芋荷硕大的叶子。人们走上屋顶,往山上望去,等候那条巨彩虹出现。山上一片狼狈。玉米林扑倒在地,树木东倒西歪。山上出现一个巨大的伤口,流着红色的血液,发出红色耀眼的光。那是那一块呢?想了想,才想起是楠木沱。一汪泥石流掩埋了楠木沱。
人们顺着山看下来,竹林外比往常更加敞亮,敞亮得不对头。村里人感到一阵惊恐,穿过玉米林、竹林,往河边跑去。人们松了一口气,老鱼的房屋还在。
河岸的轮廓变得曲折、陡峭、遽然,悬挂的杂草像撕裂破碎血肉模糊的皮肤。
芋荷田像一张纸,被人撕下,从渔溪村飘走了。
回深圳前,青臣邀请两位同学来做客。
青臣叮嘱五爷。其中一位同学是个孤儿,妈死了,爸进去了,闲谈时不要问他爸妈。五爷问,梁子上何家的吗?青臣说,你晓得?五爷问,他妈啥名字?青臣说,好像叫林彩虹。
到了那天,只有何必然来。何必然说,另外一位同学的父亲失踪了,要去找父亲。闲谈时,提起十多年前争助学金的事。
何必然说,郝叔叔是个好人。助学金最后还是给了我。因为叔叔听说我没妈,爸也进去了。叔叔当时问我,你叫什么?我说,何必然。他问,你爸叫什么?我说,何其然。叔叔揩掉我的眼泪,拍了拍我肩膀,对郝学生说,不要了,给他。然后拉着郝学生离开。郝叔叔是个好人,可惜了。
何必然说,郝叔叔以前在来仪镇营盘上开了一个修表铺,后来智能手机普及了,整个镇没几块手表了,就关了门。后来,便来到了鱼溪村,种芋荷养细鳞鱼,刚刚满一年,人却不见了。
老鱼的贡品芋荷田消失了,老鱼的房屋完好无损,可老鱼却不知哪里去了。郝学生只在父亲的屋里找到两块宝石花。
老鱼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下一个十年或者二十年,老鱼会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