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9日,这个冬日的早晨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我依旧按部就班地洗漱、吃饭,然后走路去上班。只是在出门前为穿哪件大衣有点纠结,因为夜里我家先生说,天气预报要降温了,你穿厚点,别光顾着美,让自己受冻。
走在路上,风刮得脸疼,平日里昂首挺胸的姿势也变成了含胸低头的模样,便自叹天气预报还真准。就在准备过红绿灯路口时,先生打来电话说:“妈没了!”他的话语没有任何的婉转,惊得我耳膜嗡嗡地作响,就这样冰冷的直戳心窝的三个字将我一下子钉在了冬日的风里。几乎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整个人的意识是短路的,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突然间像被抛弃的孩子,茫然地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要到那去。
从晴天霹雳的噩耗中缓过神,才意识到这个妈,是我的婆婆,是我先生的母亲。这怎么可能?没病没灾的婆婆,身体一直很好的婆婆,怎么没有一点预兆就这样走了?倒是我的公公这一年里有几次生病住院,我们做儿女的总是把心操在公公的身上,总怕他老人家有点闪失。可怎么传来是婆婆走了的消息?这让我没有一点心理防备,让我惊慌失措,心疼万分。
我像疯了似的地向家跑,先生已开车等在楼下,他说,他先回老家准备,让我去接娃,让娃回来送奶奶一程。
坐在车里,我无力地将头靠在车窗上望向冬日里凄凉的景色,反复地在心里咀嚼着“妈没了”这三个戳心的字,心疼地不敢呼吸,怕我的悲情影响到师傅开车,可我的心疼、我的悲切正拥挤着心,撑得心都在颤抖,都要爆裂!
妈没了!我那身体硬朗、善良可亲的婆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瞬间与老人家相伴的日子如电影放映机的倒带,一幕幕在眼前涌现。
那年,第一次去先生家,婆婆招待我的第一顿饭是一碗白面。饭是在婆婆家刚刚新盖起的厦房里吃的。婆婆端着一碗白面放在我手里说,娃,你来的突然,姨来不及准备菜,就吃点白面,姨给你面里放了许多芝麻,可香了。婆婆的陕北口音很浓,在先生的讲解下,我才听懂了婆婆的话。我忙低头羞涩地说,我是顺路来看看,其实,我最爱吃的就是芝麻拌面。现在还记得婆婆听了我的话如释重负地笑脸。成家后,婆婆会隔三差五地给我捎一些她炒熟的芝麻,后来有了女儿,我做面时也会给她面里放上婆婆捎来的芝麻,女儿说,奶奶炒得芝麻可香了,连她不爱吃面的人都会因为奶奶的芝麻吃面了。现在我们家吃面、吃饺子都到了无芝麻不香的地步。
与我家先生谈恋爱拉扯的时间很长,期间父母怕我找个农村的婆家受苦,父亲就一直对我的事含糊其词不表态,先生家也是怕给儿子娶个肩不能挑、手不提的娇生惯养的城里女子受不下他们家的苦。于是我们的事就这样拖了好几年,有次我得了蜂窝组织炎,疼得我只能爬在床上不敢动,有一天,我婆婆来看我,那时虽然我还不是她的儿媳妇,可她在知道我生病后,还是急切地跑来看我,说,娃,不怕,你好好打针吃药,过几天就好了,再说这伤口在身上,又不在脸上,不会影响我娃漂亮的。婆婆拉着我的手抚摸着,她的手又大又厚实又温暖,听着她的话,我的心很感动。
也许就是婆婆对我像女儿一样的心疼,感动了我的父母,后来父亲说,他想通了,那娃长得眉清目秀,看着对你好,他母亲也是个善良明白人,再说,你们都有工作,又不是天天要待在家里干农活,你的事就由你作主。
结婚时,我父亲生病住院,为了不让我父母对我多操心,我执意地决定要旅行结婚。这让已开始忙碌着儿子婚礼筹备的婆婆有点受不了。我们的婚事可是婆婆从陕北迁到这里几十年来第一件大事,婆婆说,我们的婚事比家里有了新桩基都要重要,都要让她高兴。婆婆还说,她要在家里给我们办婚事,她要请村里最好的厨师来做酒席,她要让全村人来吃喜酒,一定给我们办的风风光光的。我明白婆婆的心意,她是怕怠慢了我。可相对与婚事,我更心疼我的父亲,对于我的出嫁,作为父亲说什么也要给女儿一个喜气的盛大的出嫁仪式,可父亲躺在病床上,我能体会到父亲的心疼和无助,尽管婆婆为酒席置办下了许多的东西,我还是违背了婆婆的心愿选择了旅行结婚。
以为我这样的做法会让婆婆家人对我心生嫌隙,可在婚后的相处中婆婆对待我知疼知热疼爱有加,如亲生女儿一般。
婆婆是她们家姊妹8个中的老大,也许从小就养成了博爱的本性。那时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公公带了一个小工队,农闲时干一些小零活。婆婆便把老家几乎吃不上饭的二弟叫来在工队干活,帮扶弟弟学了技术,有了收入,回老家娶了媳妇,成了家,如今二舅家有了汽车修理厂,年年收入可观。
婆婆帮扶别人,可最受苦的是婆婆。这些年带工队,有活干时,为了省钱,工队上几十个人的饭全是婆婆一人做。一天几乎都要用一袋面,蒸馍、擀面、炒菜、送饭、送水样样的事全落在婆婆肩上。婆婆忙碌在厨房里,一双大手没有一下的停歇。那时,我坐在灶前,边帮婆婆烧火,边看着婆婆的大手在案板上有力地揉面,婆婆的手很大,一个大手掌就可以揉出一个馍来。婆婆蒸的馍又大又实在,吃起来麦香味浓浓的,我心疼婆婆的劳作,就提意买机器蒸的馍,不用再费劲蒸。婆婆说,好娃哩,你不懂,下苦的人出力气,那机器蒸的馍不顶饱,再说一天要吃上百个馍,那可是花钱的,咱省下了也就是攒下了,妈有得是力气给咱多挣点,你们也好过点。
婆婆的话让我心疼,在小城工作时,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跑到婆婆家帮她干活,蒸馍、擀面、炒菜,我样样都学着帮婆婆的忙,就是担担子送饭,婆婆从来不让我去,她说,娃这你担不动,妈担习惯了,走着轻松。说着婆婆就将几十斤重的担子上肩,吃力地走在山路上。
婆婆这样的活一干就是成十年,把几个儿女都供地上了学,有了工作。后来公公身体不好,就不带工队了,我想这下老人们就可以轻松一下,可公公婆婆又忙碌着种地,山里洼里地开荒种地,种的菜多了,自己吃不了,婆婆便提了篮子去市场上卖,一天到晚坐在闷热的市场大棚里,也卖不出几把菜,又要折腾地提着沉重的篮子回家,来来回回几里路,除让人心疼外,也让我汗颜。小城里家家人都熟悉,亲戚朋友去市场见到我婆婆卖菜,就会对我说,你看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还让受苦,你不心疼?其实,这多年,我一直不让婆婆去卖菜,我常对她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儿女都对你孝顺,你就在家歇歇。婆婆说,她出去卖菜就是走动走动,锻炼锻炼,这样人身体舒坦。说多了不见效果,我也就随她。后来离开了小城在外工作,但一到农忙,我们便回家帮忙,婆婆心疼我,不让我去地里收庄稼,让我在家帮她做饭。其实,这时的我,早学会了如何做一大家子人的饭,可婆婆还是跟前跟后地帮我系上围裙,叮嘱我小心点不敢把手切了,端锅时不敢烫伤。也是,婆婆家的筒子锅又深又重,端锅时觉得自己就要掉到锅里似的,可就是这样的锅,婆婆几十年如一日,一日三餐端上端下,为一家人辛苦劳作。
婆婆一辈子都把心操在儿女身上,那年先生的二姐夫上树打核桃跌下来,头部受伤昏迷,在医院一躺就是一个多月,期间多少人对病人都不抱希望,可婆婆天天几趟地跑到医院,守在病床前帮女儿一起共度难关。婆婆说,不管咋样,咱要尽心尽力地救,救下了,一家人全全活活地就好,妈也不用心疼女子。好在,天如人愿,二姐夫终于度过了难关,虽然左腿落下了残疾,好在他生活还能自理,却做不成地里的活了,婆婆便经常去家里,年年春种秋收没有少帮他们干活。婆婆过世那天二姐夫守在婆婆的灵前悲伤地哭诉着婆婆对他的好,听得我更是心疼,这也不枉婆婆心疼他一场。
听婆婆说,她进公公家门才十几岁,她啥也不会干,婆婆就教她学这做那的。那时家里困难,还要供公公的弟弟上学,婆婆说,你不知道,你二爸爸学习可好了,二胡也拉得可好了,生怕家里困难拖累了他,把学上不完,毁了娃的前程。婆婆对这个弟弟极为关心照顾,什么事都想着他,有点粮食也是先尽着弟弟。婆婆说,那时候你奶奶想抱孙子,对她生了两个女儿有点不待见,把她吓得天天悄悄地干活,不敢多说话,直到生了我家先生,她婆婆才对她好了。于是我会开我先生玩笑说,怪不得你叫个宝,原来你真是家里的宝贝。
婆婆一辈子要强,从来都不想给儿女添一点麻烦。她胃一直不好,常常吃不下饭,可她一直悄悄地忍着,难受时自己吃点药,好点了,又不再管。直到有一天夜里,婆婆肚子疼得倒在了地上,才被送到了医院,检查后确诊,这么多年折磨婆婆的胃不舒服的原因竟然是胆结石。婆婆做了手术,我去看她,婆婆依然坚强地说,不管我,医生说,就一个小手术,几天就好了。可从那以后,婆婆吃饭大不如以前,人也消瘦了许多,但这期间她也没再犯其他什么病,婆婆依旧很健谈,依旧很忙碌,种地、买菜、做饭,婆婆依旧乐此不疲。
婆婆为人厚道、善良。对儿女们的事上心,对亲家的事更是上心。不管儿女谁家的老人有个什么事,婆婆总是要提上礼物亲自去探访。别人家的事我说不清楚,可婆婆对我的父母是真好,我父亲、母亲只要一生病住院,婆婆总是第一个先来探访,还一再地对我说,要好好照顾父母,人老了不容易。我父亲去世的那天冬夜,我急切地给婆婆打电话,公公婆婆冒着严寒,摸着黑跑到场里装了两麻袋麦草送来,婆婆说,她怕地上又硬又冰,娃们守灵时跪着伤腿。公公婆婆为我父亲理了发,穿上了老衣,忙前忙后地帮我为我的父亲打理身后事。婆婆心疼地对我说,你爸走了,你要好好孝敬你妈。我能感受到婆婆对我母亲的那份心疼,每次回家,婆婆总会让我不要管她,不要帮她干活,快去看我母亲。婆婆说,你妈一个人在家,做啥都难,你多给把啥做好,让她吃着方便。有时,婆婆去卖菜的路上还会绕道去我家,给我母亲送些时令的蔬菜,再看看我母亲过得怎样。今年夏天,我还扶着母亲去了婆婆家,这让婆婆高兴地屋里屋外地忙活,拿水果、拿副食,问寒问暖,三个老人像孩子似的坐在一起絮叨着他们的陈年往事。这是婆婆与我母亲见的最后一面,还说,明年天热了再让老人们一起聚聚,可我的婆婆就这样匆忙地走了。婆婆的事我没敢给母亲说,我怕年迈的母亲心疼,毕竟我的母亲也八十多岁了。
婆婆在房前屋后都种着一些菜,夏天回家,婆婆就会把我拉着去房后,让我捡大的,捡好的菜摘下来带回去吃。婆婆说,她种的菜啥都不上,吃着放心得很。秋天回家,婆婆正在院子里捡洋芋,婆婆看见我进门,忙招呼着我说,快给你装洋芋,才挖得,新鲜很。婆婆和公公都是陕北人,最爱吃的就是洋芋,婆婆做得最拿手的饭也就是洋芋擦擦。每次回家我吃饱了,婆婆还要给我提上许多,让我放在冰箱里慢慢吃。我先生爱吃饸烙,婆婆对儿子更是心念很,只要儿子回家,婆婆保准会早早地做饸烙吃,吃饱了,也是像洋芋擦擦一样,让带上一大包回家吃。自从离开小城,这么多年,婆婆给我送菜、送吃的从没间断过。年年过年回家,婆婆和公公就把过年的东西准备好了,公公做的酥鸡、婆婆发得糕、油炸的黄米油饼、剁得罗卜馅的饺子……样样数数都是儿女们的最爱。
进入12月份了,一年的日子就要到头了,又快到了为过年忙碌的季节,可我勤劳善良的婆婆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她走得是那样的让我心痛欲绝。两周前刚给婆婆过了80岁的生日,还说好了,这周要给公公过81岁的生日,酒店都定好了,可婆婆却这样走了。听公公说,婆婆这几天就有点不舒服,可她就是不让给儿女们说,她还如往日一样,洗衣做饭,帮女儿家收玉米,就在走的前夜,她还与公公一起看了电视,与女儿说好了,第两天早上去医院看病,可就在第二天早上,还没来得急去医院时,婆婆就突然走了。
为儿女们干了一辈子,为儿女们省了一辈子的婆婆临了,她却不给儿女们在病床前伺候她的机会。她这是心疼她的儿女,怕儿女受累,可她瞬间的离去,真得让儿女们心疼地接受不了,让我一直觉得这就是一个梦,只要梦醒了,我的婆婆就像昨日一样笑眯眯地从屋中迎出来说,快回家,屋里暖和很,妈给你做饭去。
可这一切又都不是梦,那悲切的哀乐总是告诉我,婆婆离开了她的儿女,婆婆的一生就这样无声地定格在冬日早晨的风里。你听,那风撕裂的呼啸,似儿女们对母亲的呼喊,也更似婆婆对儿女们的告别。
婆婆是按老家的风俗安葬的。我家先生发给亲朋好友的通知也是按老家风俗来称谓他的母亲为:我的母亲刘氏,主持婆婆后事的成娃叔,也是一遍一遍地在仪式里称我的婆婆为任妇(公公姓任)。风俗里没有为婆婆开告别会的仪式,这就意味着,没有人为我婆婆宣读她的生平简介,没有人来总结这个为家、为这群儿女忙碌奉献一生的婆婆的事迹。
这一切更让我心疼、悲切!我只能强忍悲痛,怀着对婆婆的感恩、怀着对婆婆的想念、怀着对母亲的爱来为我的婆婆写下这些文字,用这些点滴生活来追忆这位姓刘,名振莲,出生在陕北,却在异乡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人,她的一生是与世无争,默默奉献的一生,更是平凡而温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