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鸡腿,一叠红包,两三个姑姑大姨的问候,四五个不情愿的吻,是我对于春天来临之际所有的印象。
儿时喜欢过春天,放假,喜忧参半,为了那一叠红包的喜,我也愿意那不情愿吻的忧。
家在峨眉山,年轻人都往出去了走,老年人全留在山上。黄湾镇一年的烦忧全会在春天融化,老人们会在春天来临之时,露出曾经一切的生命。
2018年这个春天,却不像个春天。
就拿二娘家来说。
二娘家做猕猴桃林,与曾经的亲戚一起合伙做,这个冬天他们因为分钱不均,闹掰了。冬末春天一来,二娘家买的年货居然找不到地方用。
爸妈早些年去城里,二娘那时候突然想起我爸妈让我们去她家过年。
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和二娘过年了。二娘是个务实的农民,一口龅牙,一个没有指甲盖的大拇指,爱笑、嗑瓜子,所有的生命都在生活里。一起吃饭那天,才知道她家女儿生了孩子,本该高兴,一下子和最好的两家亲戚闹掰,甚至还要上法庭,二娘笑不出来,只一面说:“是我的就该是我的。”
我们说好要一起摆冬夜烧烤。这是二娘自来的农村式浪漫。奶奶是个讲人情的人,听到她诉的苦,我们生气极了,因为另外两家亲戚偷钱不给钱这事,居然被他们改成是我二娘偷钱。
二娘气不过,我奶奶更气不过。
腊肉香肠猪肉甜皮鸭,清水白菜凉拌肉豆腐汤,是二娘餐桌上永远少不了的。奶奶挑起一坨鲜嫩的豆花,裹满了辣椒酱,一口含在嘴里,说:“别怕,这个春天!我们去找他们,不能受这个委屈劲儿。”
我只记得,黄湾镇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一堆人围在万年寺停车场,分成两派,像极了香港电影里风吹皮衣飘的肆意幻想。
但是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头发扯着,指甲抓着,在地上翻滚尖叫,乱成一团的人,在峨眉山菩萨的佛光底下丝毫不像个样子。
这下彻底掰了。
脸也没找回,只纯粹发了一个气,就像过年时天上的烟花一样。砰的炸掉,留下无尽的空虚。
除夕那天,我们一家人和二娘一家人笑着和其他两家亲戚道歉,为啥道歉,因为旁边站着一车的警察。
但掰了就是掰了。除夕过后走门户,发红包都没各自的份。两家曾经玩得要好的朋友,见面互相使个眼色,不敢相认。
事情的转机是在一周过后。
春天的黄湾镇全是游客,游客们操着南腔北调,挨家挨户的问山上居民们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年货用不完的全卖给游客,加上一句:“这可是山上最原始的。”
那天二娘去猕猴桃林了,积雪打理了一下,她突然听到很多汽车从一旁的大公路经过。黄湾镇从来没有过那么多大汽车,她隔着老远,只见着一群黑色风衣的人从上面走下来。
那天,是一个企业看上着湾镇,说要收购了湾镇。
春天才刚开始,黄湾镇里突如其来的措手不及,成了春天的敲门砖。
“旅游业发展好了,人人都有饭吃,少不了你们的。”
这是那个头子给大家的话。
大家听了信以为真,和自己的后辈们打了一个电话。本来还有人不愿意搬迁,可是听闻身边的老友都搬了,在巨额的赔偿底下,大家一窝蜂的挤进了峨眉县城里。
二娘也挤了进去。可是二娘家有一个人特别不高兴。是二娘的妈妈,一个老女人,一个哑巴。
我们都叫她哑巴。哑巴为啥不高兴,没人说得上来,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反正走的那天,哑巴偏偏不走,人们拖着她拽,也拽不动。二娘一家人在半路上卡着,另外两家亲戚看见了,他们的笑声都先到了县城里。
最后也还是拖去的。
城里的春天像夏天,蝉鸣都要早一点,也听不见积雪融化,鸟鸣虫叫。二娘他们到城里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
不能串门,没有农活,整天和电视对着,亲戚家不知道在哪里,没事只得嗑瓜子,还不知道和谁对着磕。
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
峨眉县城里的喷水池到了春节每天都会有游行队伍唱着歌。歌是很老的山歌,城里人听了新鲜,山里人却会跟着唱。
那些搬迁下来的黄湾镇人就每天相聚在那里,那里有唯一的两棵有阴晴圆缺的树,他们就坐在那两棵树下,打牌,谈论着这个春天的好坏。
时间一长,有些老人不愿意来了。他们累了。那种孤独和空虚是扫不去的。春风扫不去,打牌打不去。曾经以为一年到头总算个结束也算个开始,一到城里来才发现,生活就是一个凹凸不平的闭合结构的近似圆体。
二娘都在晚上悄悄哭了出来,为什么哭,为了她的妈妈,她也在哭。哑巴来城里之后就隔三差五的哭。
他们顶不住了。
回山上去干啥呢?山上没有他们的屋子了。
想了一天的理由。二娘决定要上山了。去山上干啥?——收拾那片猕猴桃林,那是他们与山上唯一的牵挂。
他们一大早收拾好了东西,大部分都是吃的。坐上车一趟子杀到了猕猴桃林。
那天阳光很好,春风带来的还有暖意,树上冰凝子消融,阳光透过光滑的冰块碎成七彩的云朵。
二娘下车,哑巴下车,我们一家下车。走进猕猴桃林,只见在猕猴桃林里另外两家亲戚早早的就到了。那两家亲戚似乎也没料到我们会来,结果几家人没有任何言语沟通同时都站在山头彼此遥望。
沉默半晌,那山头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句问候:“城里不好,总空得慌哈。”
二娘应着:“这话像个人说的。”
三家人打扫起积雪起来。
“你说,这猕猴桃林以后估计也不允许我们卖了,我们在这拼死拼活干啥?”
“管他哟,这不,哑巴在旁边笑得那么开心。”
哑巴呵呵笑着。
春风一来,吹断了半截不掉落的冰凝子,冰雪砸在结了薄冰的河上,河破了个洞,水咕噜噜的冒出来。
“呐!那边那个娃,晚到的红包。”
几张红包塞进我口袋里,二娘笑了一下:“这才是春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