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笔者杜撰了所谓“面向模型”的学习方式,本文进一步说明“模型”的意义。
《红楼梦》中的“神谕”与“证空”
很多人看不下《红楼梦》,只是由于其开头两章那漫长而诡谲的神话故事。
最起码我是这样的。
年幼的我只是草草略过了前两章的神神叨叨,痴迷于后文中的儿女情长。
后来才知道,原来前两章的神话就是后文中故事的缩影,随后发生之种种,其实早早便在前两章中以寓言的形式呈现。
此之所谓“神谕”。
前两章的神话中,提到一个通灵石(也就是贾宝玉生时嘴里含的那块玉)想要去滚滚红尘走一遭,而一位叫作茫茫大士的道士成全了它的愿望。
但成全它之前,茫茫大士对它说了四句话:
第一句,“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
第二句,“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
第三句,“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第四句,“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这几乎就是贾宝玉经历的一个缩写。
除此之外,在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而这也就是《红楼梦》中,那些小姐姐们的命运预言诗。
林黛玉/薛宝钗: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贾元春: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贾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史湘云: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妙玉: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王熙凤: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贾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贾迎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巧姐:事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李纨: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当读完《红楼梦》后再回过头来看开头两章的神话,只觉一阵头皮发麻,书中人物在世间的儿女情长、蝇营狗苟、长窜下跳,无限风光之下,最终的惨淡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贾宝玉有诗云:
“纷纷说甚亲疏密,回头试想真无趣。”
此之“无趣”,正是《菜根谭》所谓:
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
实际上这正是《红楼梦》的主题之一:证空。证是佛家语,证悟的证,所谓证空,就是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去达成对“空”的认知;空,是佛家的核心概念,在这里我们不妨理解为“事物的本质”。
生而为人,会不可避免地为思维之局限性所困,因而深陷于“临事之痴迷”而不自知。如同做恶梦的人无论如何在梦中折腾——跑、躲、打、喊——都是白费,梦醒时分,方知其荒唐,乃识得其“空”。
《凤凰项目》中,比尔所身处的困境及其在遇到埃瑞克之前的所作所为,就如同那做噩梦的人一般,无论其挣扎扑腾,终究于事无补。
实际上,埃瑞克与比尔第一次见面时便已经道出了比尔身处一个什么样的“梦”中。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几十年前,有个名叫马克的人。他曾经是那边第一个工作站的主管,就是下面那张桌子边上的那个工作站。那些架子上放着新收到工作的文件夹,那些文件夹看上去就和当年的一模一样,是不是很神奇?”
“总而言之,”他继续说,“有一天我看到马克拿出一个文件夹开始干活。我问他:‘你为什么选了那件工作任务,而不选别的?’”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选择最先到达这个工作中心的工作呀,我们来者不拒。’”
他怀疑地摇摇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告诉他:‘你的工作站只是20个操作步骤中的第一个。你在做决定的时候,不考虑另外十九个工作站的效率吗?’他回答:‘好吧,我不考虑。20年来我都是这么干的。’”
他笑起来,说:“我想对他而言,这种选择工作优先级的办法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他一直让第一个工作站保持忙碌,这类似于先进先出的调度安排。但是现在大家显然都知道,不应该根据第一个工作站的效率来安排工作,而是根据瓶颈资源所能完成工作的速度来安排工作。”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由于马克是那样安排工作任务的,因此在瓶颈处的库存不断堆积,工作也从未能按时完成。每一天都有紧急事件。”
在埃瑞克的讲解下,比尔认识到了故事中的马克深陷于一个什么样的困局中,不过他也意识到:
事后看来这是显而易见的(所谓“事后之悔悟”),但我可以想象,对马克而言,当时并非如此。
此时的比尔,仿佛在梦中看别人做梦,虽能洞察他人所处的困境,却仍看不透自己同样身陷梦中。
正如埃瑞克对他所说的:
他仔细打量着我。
“好吧,我看得出来,我们还没做好讨论这个的准备。在你对工作的内涵有更好的理解之前,任何关于控制工作的讨论都会让你茫然无措。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
“不过请放心,”他指着工作任务发布台说,“为了达成目标,最终你们必须弄明白,在你们的部门里,等同于那张办公桌的角色是什么。你必须弄清楚如何控制IT运维部的工作导入量,而且更重要的是,确保绝大多数受约束的人力资源都只能投放在为整个系统的目标所服务的工作上,而不只是为一个部门的目标服务。”
而当比尔真正理解了埃瑞克的“神谕”后,他也如同王阳明的“龙场悟道”般,几近癫狂:
王阳明忽然间睁开了双眼,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悟了!我悟了!”他狂喜着喊出了声,天地在这一刻似乎仅存他一人,除了那颗强烈跳动的心,其他皆是虚无。
他洒脱大笑,毫不在意身上早已湿透,起身迈着豪迈的步子向洞外走去,每落一步,便掷地有声地说出一个字:“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啊……现在我明白了。
什么可以代替计划内的工作?
计划外的工作。
当然了。
我放声大笑,帕蒂非常担心地看着我,她甚至还朝后退了一步。
领悟了“神谕”的比尔,此时终于看清了其所身处的困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着日程表,在今天的日程上,变更卡片堆积如山,好似有一辆巨型铲雪车把它们不断朝前推去。突然之间,它看起来就像是埃瑞克在车间里描绘的景象,怪异地描述了我所在部门的状态。
模型即“神谕”
此时我们再来看查理·芒格对于“模型”的定义,或许更能理解其含义:
A model is ahuman construct to help us better understand the real world.
任何能够帮助你更好理解现实世界的人造框架,都是模型。
模型与神谕,都是以某种方式,告诉了你世界的真相,由此我们方得以“破临事之痴迷”。
此也之所谓“洞察力”。
神谕也好,模型也好,都是让我们脱离表象,看见导致表象的系统本身。
所谓“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凡人”聚焦于表象之中的“果”,因而其所作所为不过是梦中的翻身踢腿,于事无补;“菩萨”则能一眼洞见表象背后之系统——“因”——这才是事物缘起之关键,而只有对于系统的改变才能真正有效地帮你脱离困境。
所谓“缘起性空”,表象之中的种种,不过是在系统作用下的幻影,正所谓“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神谕、模型、洞察,即所谓“如是观”之法。
证空与证情
前文提到“证空”是《红楼梦》的主题之一,而另一个与之找相呼应的主题,便是“证情”。
所谓证情,跟证空相对,就是以亲身体验达成对情的认知。
佛教的核心经典《大般若经》里有一句:万境归空,不舍有情。
“洞察力”、“模型”能让我们看透事物的本质,而本质带给我们的往往便是虚无。
正如“上帝死了”之后,很多人在当时信仰破灭之后就陷入了完全的虚无主义之中,认为人生完全没有意义。
当下则更是如此。
然而正如罗曼·罗兰所说: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爱它。
因而尼采说“上帝死了”,所以“我们要成为自己的上帝”。
就算"上帝死了",我们也仍然能够在自己之中找到人生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明知其虚妄,而不改其深情。
意义工程学
我们要去亲手搭建我们的“意义系统”,如同一位严谨的工程师,使其具有足够的鲁棒性,以让我们在“成为自己”的同时能够接受住现实的冲击。
如何度量这一“系统”的好坏呢?
尼采曾提出过“永恒的轮回”这一思想实验:
如果有一个白天或晚上,一个恶魔偷偷尾随你进入了你最孤独的孤独中,对你说:“你必须再活一次,甚至无数次你活过的和现在过的生活;在这无数次的生活中不会有任何新的东西,你生活中的每一次痛苦,每一次喜悦,每一个想法和每一次叹息和一切小到不能再小大到不能再大的事情都会在完全一样的顺序重新再来——甚至这只蜘蛛和这树中间的月光,甚至是此时此刻和我自己。永恒的存在沙漏被来来回回地调转,而你这颗灰尘中的小颗粒便在之中。”
你不会跪倒在地咬牙切齿地诅咒说这些话的恶魔吗?还是说,你会经历一个极其伟大的时刻而对他说:“你是上帝啊!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神圣的话语!”
……
这个问题,“你渴望再一次并无数次地经历(你现在正在做的)吗?”会像最沉重的重量一样,一直压在你的每一个行动中。
这正是尼采想要告诉我们的:我们现在所活着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也必须是最好的;我们要完完全全地活出自己的生活,要让自己的生活充实到在生活上千遍万遍也不会觉得疲乏厌倦。去危险地生活,去享受我们的生命,不要做一个弱者,要去成为一个超人(Übermensch),要成为我们自己的上帝,要主宰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