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


狗剩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娶了桂花。

八点半,日头照在了狗剩的身上,他把老锄在楞上狠狠磕了两下,就抗在膀上往家走了。

家里冷锅冷灶,狗剩长长叹了口气,抓起一把豆枝放进灶里,引燃了火,把夜黑来剩下的半锅米羹饭坐在灶上,一个人坐在灶边,看着湿柴的烟一堆一堆涌上了房顶,想着总算有点了烟火气。

狗剩今年34了,他大很早就得病不在了,他妈一个人受死受活把他养活大,也在他20岁那年找他大去了。狗剩头上还有个哥狗栓,可是嫂子尖酸,他哥也没有办法。狗剩遵照他娘临死前最后的心愿,拿着钱,在村中央另外买了三间旧房,一个人单过了。

狗剩在想到以前的时候,总是觉得对不住他娘,他娘在世的时候,一天好日子也没过。正当狗剩看着一堆堆的烟往天上窜的时候,堂屋的门响了。

“回来了”?桂花说完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嗯”。洗洗吃饭吧。

“什么饭”。

“夜黑来剩下的米羹饭”。

“天天米羹饭”。

狗剩没有再说什么。这就是他的媳妇桂花,好吃懒做,可是有媳妇总比自己一个人过强,狗剩还是忍了。

米羹饭热了,狗剩拿了两个碗,先盛了满满一碗,端给了坐在堂屋门口的桂花。

桂花是狗剩邻村毛链的闺女,毛链好赌,欠了一屁股两娄窝帐,于是就在外扬言,谁给他还了帐,谁就可以娶了桂花,不要彩礼。狗剩是有次去邻村碾米的时候听到一群妇女在碾坊门口这样议论的。

“闺女倒是好闺女,就是命不好,遇了个不中用的大”。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毛链以后是享不上闺女的福了”。

“你看看桂花那张像簸箕的大嘴,能有什么福”。

“倒是五大三粗的模样,好生养”

一群妇女就这样七嘴八舌的说着,狗剩听着听着就动了心了。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这狗日的毛链欠了别人多少帐。

动了心的狗剩在夜里再次想起别人的议论时,就开始盘算着怎么样行动了,狗剩心里清楚,自己无父无母,好一点的家庭不愿意把闺女嫁给自己让闺女吃苦,条件不好的家庭还想着找个好家多要点彩礼,所以,这桩买卖很划算。

狗剩手里其实也有两个钱,他不懒,经常悄悄地就拿着把斧上山了,到了没有人的地方砍下一颗柏树,等天黑了一人悄悄地抗回来,再锯成小段,装在麻袋里,隔上一段时间就去城里的棺木店卖了,时间长了,也小攒了一笔。

但是要是得风风光光地娶回一个媳妇了,他手里的钱还是差了点,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桂花长的什么样,后来又想,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管她长什么样,总比自己一个人过着强。想着想着,狗剩找来了农历书,翻开看了看最近的几个日子,明天日子就不错,狗剩想着,那就明天吧。

狗剩喝了两碗米羹饭,把碗放在炉上,天热的也不能再去地了,心里想着,桂花想吃油圪朵了,晌午就给她煮点油圪朵吧。

要说狗剩对桂花,是真叫个好。

桂花清早起不来,狗剩也不叫她,自己就下地了,桂花不想干甚了,狗剩就自己干,桂花想吃什么了,狗剩就想方设法地给她弄来。村人都说桂花是掉进福窝里了,找了狗剩这么个受死鬼。桂花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她自己就笑笑,也不说什么。

煮由圪朵还不简单,狗剩心里想。自打他娘也不在了,狗剩什么饭都会做,总不能让饿死了。只是狗剩舍不得那几两油,油圪多说是煮,其实是在油里炸,把面调成糊糊,在油里一扎就鼓起来了,软乎乎的,那叫一个好吃。

狗剩记得以前,他娘还在的时候,一年总能吃上一次油圪朵,他娘舍不得花钱,也没有什么钱,就在狗剩生日那天,给他煮上一碗油圪朵。小时候狗剩看着那一碗油圪朵,三嘴两嘴就吃完了,吃完了两只黑乎乎的手抹抹油糊糊的嘴,一脸笑。后来长大些了,还是一年一次油圪朵。

“娘,你也吃点么”。

“娘不吃,娘吃了油的心烧的”。

狗剩也不说话,吃半碗留半碗,刚开始他娘不吃,留着狗剩吃,可好几天狗剩也不动那半碗油圪朵,狗剩他娘也知道狗剩是什么意思,就吃了。

现在娘没了,有了媳妇了,还不对媳妇好点。狗剩晌午炸了满满一大海碗油圪朵,足够两个人吃的,还炒了碗酸菜,熬了一锅米汤。桂花吃得淡淡的,也不多说什么话。

狗剩第二天早早吃了黑来饭就到了邻村,在毛链院外站着,等着毛链出来和他说说还账娶桂花的事,一直等到天黑了,才看见毛链一摇一摆地回来。

这中间狗剩见了桂花一面,桂花出来在门口的花椒树上掐了几片嫩嫩的叶,估计是准备调味的。桂花就是一般农村闺女的样子,不过很干净,狗剩想,也不错。

狗剩一把拽住了毛链,“我给你还帐吧”。

“干甚了你”,毛链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给你还帐,你到底短了多少钱”。

毛链一下就清醒了,他定定地看着狗剩,使劲想着眼前这个小子是什么来路。

“六千,你有么”。

“六千就六千,我再多给你三千,给桂花买点好衣裳”。

天黑洞洞的,毛链感到似乎有虫子在心上狠狠咬了一口,“你明天清早再来一趟吧,我要睡了”。

狗剩也不多说话,就走了,他弄不清毛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边的毛链却是一夜没有合眼,虫子还在心里咬着,她看着西屋黑洞洞的,桂花估计已经睡了。

第二天,狗剩早早起来就来了,毛链坐在堂屋,“下月初八是好日,你头黑了把钱送来,第二天来接桂花来,走吧。”

“嗯,行”。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走吧,桂花快起来了。”

西屋门就在这个时候开了,“不用等到初八了,哪天也行,这人命要是不好了,还穷讲究什么好日。”桂花说完就又回了西屋了。

毛链和狗剩,两人互相看看,又坐了一会,狗剩就走了。

狗剩还是等到了下月初八,娶了桂花她就是自己屋的人了,她说自己命不好,或许跟了我狗剩她命就好了。

这中间狗剩先送去了三千块钱,说好让桂花做新衣裳的,狗剩每回都是吃了黑来饭去,去了说几句话就回来了,他害怕毛链把这三千块钱赌了,就悄悄找了个毛链不在屋的黑来给了桂花。

“你去扯点布,做点新衣裳,我娶你,亏不了你。”

桂花不说话,拿着那三千块钱,呜呜地开始哭了。

初七黑来,狗剩把提前准备好的六千裹在了一块红布里,去了毛链屋,毛链拿了钱,也不说什么,狗剩坐的也没什么意思,又怕毛链耍滑头,就说:“你写个条给我么”。

“狗剩,我不坑你。”

“写个吧,写了我这心里踏实。”

这时西屋门响了一声,桂花手里拿着一个尼龙袋,里头鼓囊囊的,“走吧。”

毛链扬起脑袋重重地看了桂花一眼:“七不出门,八不回家了,明天再去吧”。

“走吧”。

狗剩看了看毛链,又看了看桂花,悄咪咪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然后毛链挥了一下手,狗剩就跟在桂花后面出了门了。几滴混浊的泪从毛链眼里挤了出来,昏呼呼的。

刚开始几年,桂花逢年过节的还回来看看毛链,毛链后来再也没有赌过,也就一年多点,毛链就死了。桂花简简单单把毛链埋了,然后卖了毛链的房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狗剩和桂花结婚也有两三年了,跟前就是没有小人人,村里的人都笑话狗剩是“光干活,不打粮”,狗剩也不恼,笑笑就走了。

端午节过后,地里就没有什么活了,狗剩在河边开了几块菜地,准备种点豆角跟黄瓜,桂花喜欢吃菜,狗剩想得多给她种点。种了地,马上就能去山上摘药了,光一年摘药也能挣不少钱,桂花喜欢跟狗剩相跟着上山摘药,每年的六月到八月,总是狗剩一年里头最好过的日子。

这天人们歇了晌,就听见了拨浪鼓的声音,村里人都知道是拨浪鼓又来卖东西来了。不是农忙的时候,拨浪鼓总是会来卖东西,针头线脑,小人人的耍戏戏,小吃的,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对于村里不经常进城的人们,大家都喜欢拨浪鼓来。

谁也不知道拨浪鼓叫什么,是哪里人,大家都叫他拨浪鼓,他来的时候一直都住在狗剩家里,村里就狗剩没啥拖累,后来虽然狗剩娶了桂花,拨浪鼓来了还是住在狗剩那里,狗剩也习惯了。

“拨浪鼓来了,黑来压点河络吧,炒上点酸菜”。狗剩听见了拨浪鼓的声音对桂花说。

桂花也不说话,拿了盆去挖酸菜了。

拨浪鼓还在河边的核桃树下,村里的老婆老汉们都出来去挑东西了,拨浪鼓快有一年没来了。狗剩走到核桃树下,看着拨浪鼓说:“黑来上屋吃饭来,酸菜河络”。

“行行行,好狗剩”。

狗剩就又去河边拨翻菜地了,点了豆角,担了两担水浇了,看着拨浪鼓跟前也没什么人了,狗剩就过来唤拨浪鼓回去吃饭。拨浪鼓收拾收拾,跟在狗剩后面。狗剩在前面担着一担空桶,拨浪鼓担着一担货,一前一后,走进了狗剩的院子里。

夜里,狗剩和拨浪鼓睡在西屋,桂花一人睡在堂屋,半夜里,狗剩睡得迷迷糊糊的,拨浪鼓说:“狗剩,趁天凉,我就走了嗯,日头下来不好赶路”。

拨浪鼓经常这样,狗剩也不留他,就说“门口的盆里有前天蒸的馍馍,你拿几个路上吃”,狗剩迷迷糊糊地听见拨浪鼓拿了几个馍馍,门响了一声,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狗剩忽然听见她娘边哭边跟他说话:“我狗剩憨的,我狗剩憨的”。

“你说甚了”,狗剩有点不高兴,“等过几年你就抱上孙子了”。

“我狗剩憨的,我狗剩憨的”。

“瞌睡的,你也睡吧”

狗剩忽然就醒了,娘来看我了,好长时间不梦见我娘了,狗剩看看天已经大亮了,想着起来给桂花打点鸡蛋汤,昨天老草鸡刚下了颗蛋。

狗剩看看院子里没人,想的桂花还没有起来,就去做鸡蛋汤了,“桂花,桂花,喝鸡蛋汤了”。

桂花没有应声。

“桂花,桂花,起来了,喝鸡蛋汤了。”

桂花还是没有应声。

狗剩又坐了一会,想着这不对劲啊,就推开门看了看,床上的铺盖叠的好好的,就是看不见桂花。

狗剩忽然急了,出了门,桂花不好去别人家,狗剩又等了一会,还是没人,狗剩越想越不对劲,去堂屋的箱里看了看,桂花的衣裳都不在了。

狗剩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后来,拨浪鼓再也没有来过。

大家也没有再见过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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