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么。”

句末的语调，不是请求，而是要求。

男人的口气，乍听之下是四平八稳，但若细辨，还是能从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正被强大的自控力牢牢压制住的，意为不满和愁虑的情绪波动。

由此可见，他刚才“为手下人着想”的发言还真不是自我感动式的虚情假意。

所以对于陆征铭的这番算得上冒昧的直言相对，青悦丝毫没觉得有哪里不爽，相反，在一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过片刻后，她忽而一咧嘴角，微笑着冲他点头道：“陆先生，你有这份为身边人充分考量的心，我很敬佩。如你所言，我的同事们此番也确实是尽力而为了，但收效不佳，这也是事实。作为警方，我们理应先向饱受苦恼的你们道一声歉。”说完，她便弯下腰去，冲陆征铭和孙副导演的方向慢慢地鞠了一躬。

这下，倒是让陆征铭一时有些不好再做什么反应了。

“至于你要的说法。”片刻后，青悦重新直回起身，同时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往下道，“很简单，无法以实际的行动来做支撑的语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论我现在在这里跟你做出多少保证，想必都不可能会让你真正信服。”定定地回迎上陆征铭那正微蹙着眉头，似是在略有所思的目光，在青悦的眼神中，唯有自信的光芒闪耀，“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没必要再多说啥了，只要等今天晚上一过，明早天一亮，你们自会知晓我究竟是否有能力来照护你们这一整个剧组的周全。”

“如此，你能接受么？”

“……”

凝视着青悦那双冰蓝色的眼瞳，沉吟片刻后，陆征铭到底是没再多说些什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便径自转身，重新回到他的导演位子上去了。

·

最高负责人的关一过，再后面的事就简单了。

因为青悦她们到达时，刚好是剧组放午饭的时间，因而在陆征铭的首肯下，午休时间得以往后又多延长了整十分钟。这期间，孙副导演将此时在场的所有演职人员都召集了过来，向他们简单地交代了一下青悦“随队保镖”的身份，接着又换由青悦来到台前，做了个简单到就只剩下姓名和手机号码的自我介绍。

等做完这些后，到她再出门时，时间才刚过一点。

于是她决定直接先去一趟酒店，踩踩事发时的点。

剧组包场入住的度假酒店位于影视基地南区的东北角一侧，离摄影棚的所在位置有近六公里的脚程，好在基地内有着能够直通到几大主要景点周围的特色观光式公车，所以只在半个多小时后，青悦就站在了酒店的大门外——诚如方才的尹昔诺所言，这里刚好是位于一整段民国街的末端，往前是民国街的开放景区，往后是一段老式的纯钢构桥，过桥后则又是一段江南水乡风格的旧式老街，沿街两侧都是售卖各种特色吃食和纪念品的小商铺，确实是个适合晃悠的好地段。

要是让顾佳玲她们几个过来，怕是能在这儿逛上整整三天三夜还不带喊累。

想到这，青悦不由得撇撇嘴，同时上手推开了面前的酒店大门。

十分钟前就接到了她的短信通知的姚负责人，此时早已在大堂里静候着了。

俩人碰上面后，姚负责人——青悦特意问了下他的全名，得知他叫姚朔——便带着她坐着那台年代感十足的手拉门式电梯，一路直上六楼，也就是整个酒店的最顶层。行进期间，姚朔同时对青悦介绍道：“拍摄期间，整个酒店所有住宿楼层的房间都被陆导他们的剧组给全部包圆了，其中五六两层住的都是组里的演员及他们的随行助理，在两边过道各自到底的位置还一共有四间客房是被临时改成了他们专用的化妆间；下面的二到四层则是归给剧组里的其他工作人员，包括那三位导演也都一并在内。”

“三位？除了陆导和孙导，还有哪位？”

“还有一位是梁导。陆导是总导演，孙导和梁导分别是第一和第二副导演。”

“你能肯定他们那个剧组上下，所有人是都睡在你这里了？”

“是的。”姚朔点头，“因为陆导常年都有拍摄任务在这，任何一个剧组在考虑周期性维持的预算开销时，住宿费用绝对都是绕不过去的坎，所以通常情况下，剧组一般会让那些演员去住档次好一点的酒店，然后剩下的所有工作人员则都一块儿挤在普通的宾馆里，以此来节省开支。但我们曾在很早以前就联系过陆导并给他承诺，由我们这边报价给他的，用于他手下那一整个团队的总包场费用，一定会低于他分别在两处地方安置完那些演职人员后的费用总和，而相对应的，他只需要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在他自己的作品里为我们的酒店来稍微打一打广告，以及在有他的圈内好友们也到这边来拍片子时，多向他们推广下我们酒店即可。”

“这么算下来，我们和他之间，也算是有近十年的长期合作关系了。”

这时，电梯也刚好停稳了下来。在将闸门再度拉至一旁后，姚朔便先一步出到了外头的电梯厅里，然后指着位于电梯厅右后方的天花板上，正对着厅外的那条过道安装的那枚监控摄像头，对青悦说：“青警官，这就是拍下早上那段录像画面的那个镜头。”

其实也无需他多介绍这么一句。

刚出电梯门的时候，青悦就已经知道，这里是凌晨那次失败的抓捕行动的事发地点了。

和刚才在三号摄影棚里时一样，这里也存在有那股她刚刚闻到过的……像是把一大团已经严重腐烂的肉块就着大半桶血水不断搅和搅和成一坨不可名状的糊糊，然后把这桶玩意儿直接丢到大太阳底下去任其自由发酵个整一周，等到点后再搬回到屋里时，会从这坨玩意儿“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熟悉又恶心的刺鼻腥烂味。

而就近在她身旁只两步远的姚朔，对此却是全无所察，仍是一脸如常的自然模样，这也正好为她方才的心中所想提供了最好的佐证：这里的所有人，都察觉不到这份就近在他们咫尺范围内的“危险信号”。

只有她是例外。

也得亏来这儿的正好是她这个例外。

不过，就在她准备循着这股异味留存的痕迹，先寻根溯源上一番，看看它是一路通往的何方时，从电梯厅外的过道直通往右侧住宿区的方向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随着一阵淡淡的幽香忽而冲开了那份正弥荡于场中的恶心异臭味，在青悦的鼻尖上微微地轻点了一记，下一秒，一道自带着柔光滤镜的“闪亮身影”便自拐角后径直闯入进她的视野中了。

那是已经换好了古装的尹昔诺。

“……诶，青警官？”一转弯，她的目光便捕捉到了同样正看向自己这边的青悦的身影，于是在微一愣神后，她便下意识地先往青悦这边靠拢了几步过去，“你这么快就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先在剧组那边待到下工为止。”

“那边暂时不会有事。”上下打量了一番尹昔诺的扮相后，青悦挑眉，“这是你在戏里的装扮？”

“是的，还行么？”稍稍往后退开了一步，并以指尖浅勾住那如薄纱般半透的广袖，在青悦的注视下微踮起脚尖在原地小转了一圈后，尹昔诺扬着一脸淡淡的浅笑，问向青悦。

“很美。”青悦的回答很直接。

“……”

但在这个率直的回答面前，尹昔诺却突然……卡壳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拿不准，该如何往下接这句话才好。

自打成为了一名演员，并借着几部当红佳作的光而让正赶上的自己也忽然有了些名气后，在尹昔诺的印象里，从那时开始，各种对她如天花乱坠般层出不穷的吹捧之词似乎就没再停下来过了——有时是在剧组中，有时是在颁奖典礼上，有时是在她的博客或参演作品的评论区里，亦有时是在资方饭局的酒桌上……饶是在刚开始时，初听到这些的她还会觉得有些言过其实和不好意思，但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浸泡”后……就算是她，现在也多少是已经有些麻木了。

因为她始终隐隐有种感觉。每当她在场时，那满场的聚光灯以及周旁众人的目光所汇之焦点，虽然确实是都在自己身上，但……那一刻的他们，正以各自的“款款深情”在认真凝望着的，却又不是她。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突然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层看不见的障壁，让她虽是正置身其中……却又没法直接触碰到此内的分毫。

而越是随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就越是更加的明显和强烈。

但，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

来自面前这位女性的这声称赞。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感觉。

一种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的……“真实”感。

没有那般谄媚又做作的口若悬河，没有任何纷繁复杂的修饰装点，就只有一声“很美”，简单直接，一如她的口气，以及她正点落在自己眼眸中的，那道满写着“率直”的目光一般。

那道无形的障壁，唯独不存在于青悦和自己之间。

所以无论是她的目光，还是她的话音，都能真真切切地……落在自己身上。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的这个瞬间，甚至连大脑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下一步反应的指示，她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木然地张了张嘴，然后从中忽而蹦出了一声，沉闷到……略带着一丝酸涩的回应：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