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轰隆一声,第一住院部靠近浣花溪的河边,一根粗大的杨柳树枝应声而断。
推着绿色垃圾车的扫地大爷,正在惊奇无风无雨,怎么这样大的一根树枝突然间就断了?这念头才刚刚闪现出来,一个裹着花衣服一团乱头发的身体,从树枝坠地撞飞出来的树叶里面滚出来,印在水平如镜的地上。一团红色的桨汁,马上随着楼上传来的惊呼声,血肉模糊颤抖着向四周延伸开来。
惊叫声是从住院部正在装修的十七楼传来的。楼上的窗口露出好多个惊慌失措的脑袋。楼下最靠近从楼上“飞”下来的身体的扫地大爷,目瞪口呆。只眨眼的工夫,地上就多了一团肉酱。握着扫把的大爷好像也变成了死人,和垃圾车一起僵硬在那儿。
来来往往的行人像被施了魔法,顷刻定住双脚。河边的小路马上被决绝地阻断了。
从来没有这样自觉的人们,远远地站在河边忽然变得宽敞起来的路的两端,伸长颈脖向还在颤抖的树枝张望。
从长长的头发和穿在右脚上还没有弹飞的一只半高跟皮鞋,可以判定这是个女人。
这女人只有五十来岁,脸上倒还没有皮开肉绽,但眼睛和鼻子耳朵涌出的血,染红了从嘴里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
闻讯而至的医院保安,不知从哪里拿来早就准备好了的印有警戒标志的红白相间的伸缩隔离带,以跳楼女人为中心,围了一个不规则的圆。
警察很快赶来。
一个身材姣好面容憔悴的女子,在保安刚围好那个椭圆时,就从住院部楼里跌跌撞撞冲出来,哭倒在断了树枝的杨柳树下。住院部里打仗似的跟着冲出来的人,保卫前线总指挥一样,把警察围在中间。
警察把哭倒在地的女子扶到一旁的长条椅子上坐下,从女子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大家听清了事情原委。
跳楼的女人是这个年轻女子汤美美的母亲,叫汪影。
汪影在女儿汤美美刚出生时,丈夫开的大货车撞死了三个人。虽然不是酒驾,但因为严重超载和疲劳驾驶等原因要负主要责任,在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存款赔偿给了受害家属后,还要坐牢。一辈子踏踏实实做事的汤家,面对死者家属撕声裂肺的哭喊,心生愧疚,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服刑还不到一年,汪影的老公得病死了。临死前,汪影的老公拉着汤美美的小手,哽咽着对汪影说:“你一定要把美美养大成人,让她幸福……”
汪影一直认为,让女儿幸福就是让她健康快乐地成长、平安幸福地结婚生子,顺顺利利地过好一生。
小时候的汤美美总是嘴角流涎水,食欲不振、厌食、偏食,还老爱出汗,胆小得一见生人就哭闹不止。汪影听美美的哭声里,总有车祸死者家属“三条人命啊,赔我三条人命来啊”的愤怒叫喊,吓得魂飞魄散,情不自禁抱紧美美,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不闹不闹,孩子啥都不知道;不哭不哭,欠债的是我是我……”
医生诊断美美缺锌。说是人体缺锌,如果不及时补充,就会影响身体许多重要机能,比如身体免疫力下降、容易感冒、反复发作口腔溃疡,甚至身高发育迟缓、性发育延迟、视力下降等等等等。
汪影虽然不能给汤美美最好的,但一定要给她最基本的。汪影想起对自己恩爱有加、对女儿百般牵挂的丈夫,想起车祸死者家属愤怒的哭喊、恶毒的咒骂,不想拖累任何人,更不愿让美美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坚拒所有人的好意,即使一个人度日如年,也不再重组家庭。汪影立誓,不管经受再多的磨难,都要保证丈夫和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体健康、平安顺利。
缺锌可以口服葡萄糖酸锌、甘草锌,可以吃些富含锌元素的贝类和坚果类食物,或者吃鱼肉、瘦肉和动物肝脏。缺锌不是大病,但是补锌需要长期过程。不但需要时间,更要花费较多金钱。因为车祸赔款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家里经济实在拮据得很。正青春年华的汪影,一咬牙打了三份工,一天只睡五个小时的觉,拼命挣钱,全部身心都倾注在为女儿汤美美看病买药调养身体上。
汪影含辛茹苦咬牙坚持了十八年,在汤美美考上大学时,看豆蔻年华的汤美美出落得亭亭玉立,终于才松了一口气。
等到汤美美大学毕业,恋爱结婚成家,汪影觉得生活一天天开始变得美好起来。
婚后的汤美美有了很严重的早孕反应。汪影心痛汤美美,一如既往地照料女儿。汤美美不想吃带腥味的东西,汪影想方设法把鱼肉剁碎,也不顾一双手被刺得生疼,把鱼刺一根一根地用手捏出来,熬成鱼肉粥;汤美美早晨起床呕吐不止,汪影就抱着她,像小时候那样轻柔地给她按摩肩背;汤美美怀孕后期挺着大肚子不方便上厕所,汪影搂着她,让她半蹲半靠在自己的大腿上解便。
汪影恨不得代替汤美美怀孕。
汤美美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取名安安。安安乖巧玲珑,汪影欢天喜地,视如珍宝。
为了让汤美美尽快恢复身体,除了喂奶,其余时间汪影都带着安安。后来汤美美缺奶水,汪影又再施故技,买来鲫鱼,把鱼肉剁碎熬成汤,把鱼刺用手捏出,用汤代奶,慢慢抚育安安长大。
小安安生得眉清目秀,活脱脱像小时候的汤美美。安安竟然不把汪影叫外婆,偏偏要叫妈妈。一家人其乐融融。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安安,汪影觉得终于可以向去世的丈夫有个交待。
日子终于可以过得像日子。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之间,安安被查出了室间隔缺损性心脏病,还有动脉导管未闭,最致命的是已经出现了肺动脉高压,而且是重度!
按照医生的意见,在安安四岁时安排手术。
本来像这种病例,大多在三四岁之前就可以自愈。如果不能自愈,手术治愈的几率也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但不知怎么搞的,在做手术的时候,安安居然在手术过程中心脏衰竭,死在了手术台上。
惴惴不安守候在手术室门外,抱着无限希望苦苦等候的汪影,听闻噩耗,车祸死者家属的哭喊声瞬间炸雷一样,在脑子里震响,经久不息。汪影神智开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想自己和丈夫恩恩爱爱,虽然也是苦苦挣扎,但生活慢慢蒸蒸日上。哪知年纪轻轻就死了顶梁柱的丈夫。自己苦苦拉扯大的美美,终于生下可爱的安安,眼看苦尽甘来,却不料聪明伶俐的安安竟然一命归西……
“三条人命啊,赔我三条人命来啊!”汪影被这个声音协裹着,眼前轮番出现丈夫、安安,还有美美的影子。
丈夫死了,安安死了,美美……
不!美美不能死!
即使一定要赔够三条人命,剩下的这条,也不能是美美!
汪影一步一步挪到手术室门口,想再看一眼外孙女安安,手术室的门却怎么也敲打不开,再看女儿美美,已经昏死在同样悲痛欲绝的安安爸怀里。
千万不能让自己的女儿汤美美有什么三长两短!
汪影麻木的心没有任何知觉,任由呆滞的目光牵扯着离开了手术等候室,沿着消防楼梯,机械地朝上爬去。
汪影心里知道,越往高处就离天越近。天堂在天上。安安这个时候肯定就在通往天堂去的路上,她要去找安安。
不管安安在哪里,她都不能让安安再受一点罪!
通往楼顶的通道上有一道被铁锁锁住的铁门,穿过这道铁门,就是楼顶。第一住院部总共有十七层,这顶楼就是十八层。
十八层?汪影想,那是地狱吧?也只有地狱的门才有可能是铁门铁锁。咱不去地狱,咱要去天堂!天堂的门不是铁门,也没有铁锁。
转身退回来,向下走了两段阶梯,上面的十三级,下面的十一级。
这是第一住院部即将装修完毕的医院综合办公室。所有的窗子最多只能打开一巴掌宽,里面空空荡荡,却臭气难闻。汪影听到安安在窗外嘶声力竭喊:“妈妈,快来,妈妈,快来,我怕……”
还有丈夫,一如年轻时的模样。再细看,丈夫已经变成病入膏肓的样子,愁眉苦脸地对窗户里面的汪影说:“我只是想让你们过得好一点啊……从来没有想让他们死呀……罪过啊……你来吧……不要让我们的美美……唉,你来,我和你一起去照顾我们的安安……”
汪影看有间门上,用红布包裹着的牌子,隐隐露出“纠纷处理”的黑字,门却紧紧锁着。透过门上的玻璃,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她眼睛模糊起来,觉得更加窒息,慢慢心如死灰。一块比双色大字版印刷的《圣经》还厚的砖头,沉默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她不再犹豫,双手捧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奋力砸向玻璃窗子,玻璃窗子碎得四分五裂。
汪影义无反顾地爬上窗台,向浣花溪扑去。
“咔--嚓!”
轰隆一声,第一住院部靠近浣花溪的河边,一根粗大的杨柳树枝应声而断。扫地大爷身体还在僵硬,忽然听见睡在树枝里的女人说:“还了……就了了……”那声音比树枝断裂更令人怵目惊心。扫地大爷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见惯了生老病死,但从来没有见过跳楼的人这样伸出嘴巴的长长舌头,像他天天扫垃圾的扫把,污脏、丑陋。他突然于心不忍,合掌默念:“拼命的不一定上得了天堂,地狱在天堂之上;人死未必得到解脱,活人受的罪更多。”女人的舌头竟然缩了回去。
警察赶来不久,殡仪馆的车子就开来了。接运工熟练地用袋子装了除头部完好身体已经成了摊煎鸡蛋样的女人,搬进车里,运走了。医院调来了好几个清洁工,把断了的树枝收拾拖走,又开来一辆冲水车,反反复复地冲洗。地面还没有完全干净,行人就开始通行,不一会儿,一切恢复如初。
冯俊龙:笔名范一尘、大眼看世界,四川西充人。作家,文史学者,评论人。主要创作报告文学、历史散文、文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