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本蔷薇(6)


小薇和茜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宿舍的人也到齐了。佳佳见大家都在,清了清嗓子,开始说:“你们知道吗?大桥又出新闻了!”

“啊!大桥塌了?”齐嫣惊愕地喊道。

“大桥上又有人跳江了!就昨天深夜。后来被江边的人救上来了。”佳佳说着,故意顿了顿,等她们的反应。

“为什么啊,是什么人?”茜茜最是喜欢热闹,忍不住好奇地问。

“是今年毕业的一个大学生呢!据说是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不可思议!”

“找不到工作就跳江?这人也太脆弱了吧,现在大学生的心理素质啊!”齐嫣一脸鄙夷地说。

“是啊是啊,怎么会有这种人。再说,随便找个工作总是可以的啊,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家里人不要伤心死啊。”佳佳激动地回应。

小薇不想参与这种无意义的抒情。她们一生也没有体会过无米下炊的窘迫,物质贫乏会将人逼成怎样,更加不会相信。可这样真是蠢透了,每个人的际遇不同,别人遭遇什么也不知道,就可以妄加指责或评论。这就是她们的日常。

糟透了,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一群人天天住一起?

佳佳继续说:“刚听苏慕为说起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人是为情自杀呢。没想到是为工作的事呢!你们听说过为找不到工作就自杀的人吗,真是可笑啊!”

琼华躺在床上,本来准备睡觉的。被她们叽叽喳喳得也没了睡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谁也不会走这一步的。”

总算听到一句不糟心的话,小薇起身拿起脸盆去水房。一直在睡觉的江离幽幽地说:“能要人命的从来都是贫穷,而不是失恋这种小事。”小薇心里一惊,脸盆差点掉落,怔了怔,须臾定了定神,转身朝水房去了。

宿舍里寂然无声。谁也不想跟贫穷扯上关系。毕竟在年轻的人们心里,失恋要比贫穷听上去美多了。贫穷丑陋到谁也不敢承认。

特别是小薇。家境好像刻在脸上的一道疤痕,她竭力地掩盖,给它涂厚厚的粉,却总感觉每个人都看得到。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守着大山,守着水田,四季劳作,勤劳本分。可从小薇有记忆以来,家里的一日三餐就是算计着过的。穷人家的父母怕过年关,但是小孩子却都是喜欢新年的。因为到了新年,不管家里多困难,母亲也四处凑合着扯上块布料,自己缝纫新衣服给小薇。这是小薇一年里唯一的新衣服了。新衣往往朴素无华,还要比她当时的尺码大上一号,每每等衣服穿旧穿破了才会合身。即便这样,她一年中最期待的也是新年。

她清楚如今自己的许多习惯都来自于那时的母亲。拿到家教工资后,偶尔也会去南京的金桥批发市场去淘一两件衣服,明知道身高已经不会再长了,还是会选稍微大一些的尺码。她身材又纤瘦,所以成日里总好像被装在空荡荡的衣服里似的。去学校门口的日杂店里买洗衣粉,总忍不住在心里对比每种洗衣粉的价格和克数,纠结好半天时间。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但是下次去了,还是要盘算一番的。

她经常想,如果从小不是这么贫穷,自己现在会变成怎样的人呢?会像琼华这样明亮通透吗?

等她洗漱回来,佳佳又继续和慕为煲电话粥了。齐嫣也抱着手机和树坤发短信。她静静地爬到上铺,慢慢地躺好,纪然的脸忽然闪了出来,她心里一酸,想去抓住,可是他瞬间不见了。

慕为是文学院中文专业的,大一军训时正好在工管院邻近。青春期满是荷尔蒙的眼睛就瞅中了佳佳,密集情书气势汹汹。宿舍的人终于被迫称道:才子佳人啊,羡慕羡慕。

他和佳佳的恋爱也是声势浩荡,时不时就上演失恋桥段。每失恋必称要死要活,然而两年多了,越来越生机勃勃。

为什么都厮打谩骂成那副样子,极尽丑陋不堪景象,过后还可以再和好?真的没有芥蒂吗?小薇想,这样的爱情一定是坏掉的,无法健康生长的了。

关于齐嫣是如何追到树坤这件事,小薇一直费解。齐嫣是那样爱慕虚荣,那么物质至上,从不在意暴露自己内心的苍白。她一思考,小薇就冷笑。她说,谈恋爱要找帅的,有钱的,像树坤那样的,青春才不浪费,女人的好时光区区数载,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基于她的价值观,她课余的时间多半是研究服饰和化妆。

树坤在小薇眼里就是一棵英姿飒爽的白杨,他经常是站在大路旁,迎着风,漂亮的叶子呼啦啦响。他爱路过的人们,人们也赞美他。小薇总觉得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人不应该是齐嫣。

可转而又释然,这世上的事往往是没有逻辑可言的。生活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就好像她跟纪然。

纪然就是远远矗立着的一株水杉树,乍一看毫不稀奇,走近了才觉得冷峻高贵,尽管他也会微笑挥手,可依然神秘。他把心藏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她为此一直郁郁寡欢,怔忡难寐。

下了几层秋雨后,气温骤然下降,节气上早已入冬,而这时期的法桐树才有了秋风扫落叶的气象。南方的四季总不按着日历上演。小薇新近又接了一份家教,依然是纪然从学生会兼职中心里拿到的单子。对象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

男孩的家在市中心,王府大街上一个小区。那个小区门禁森严,从大门到电梯都是关卡。她去上了几次课,都没见过孩子的父母,只有一个保姆在家看着。

男孩刚满12岁,已然钢琴十级,跆拳道蓝带了。她从小乐感就好,山里鸟儿的鸣啭也能被她哼成曲子。上初中时还曾幻想考艺术生,学习音乐,但家里唯一买得起的乐器是小学时父亲送她的一根竹笛。起初父亲教她,后来见她痴迷,找村里的老艺人教了些时日,但父母都没当回事,只当她少年玩兴大,学来玩玩。

这个疯狂的念头被她按在心里好多年,也没敢跟家里提过。可是眼前这孩子,没有经过努力,他一生下来就有最好的资源排着队等他歆享。

这男孩估计是被众人奉承习惯的,小小年纪竟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拿出一盒巧克力,一边掀开来一边说:“这个是我爸的朋友从法国带来的。你吃过没?”说完还让小薇随便挑。保姆端来一盘水果,男孩就得意地说:“我家的水果全是进口的,你们平常吃的那些我从来不吃的。”

小薇赧然,心里喟叹着,这么大的孩子居然有了贫富贵贱的概念,而她自己竟无言以对。

更让她难堪的是,下课后她把课本收拾好放进包里,男孩说:“老师你为什么不用LV,我妈都是背LV的包包。”

小薇彼时甚至没听过LV这个字眼。但她从男孩的语气和神情中,顷刻明白了,那大约是一种名贵的包,是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更是离她遥不可及的一类物质世界。

她怯怯地回道:“老师买不起啊。老师还在上大学呢。”

走出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后,她几乎落荒而逃。贫穷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面前,让她触目惊心,惶遽不安。

走出小区的大门,她还是心意难平。贫穷,这根深蒂固的贫穷,让自己没有勇气去学音乐。因为贫穷,院里所有需要兑钱的活动自己都不敢参与。大一春天的时候,班上组织去江北的珍珠泉玩,他们商议着要去那里划竹筏,她推说自己怕水,就不去了。大二中秋节,离南京近的同学都回家过节,留下来的人要去学校附近那家据说很有名的酸菜鱼馆聚餐,她说她怕辣椒,躲去图书馆啃面包过了一天。

因为贫穷,更不能像冯佳佳那样由着自己的喜好打扮自己。甚至因为贫穷,让自己胆小得不敢对纪然说爱。没有任何事情比青春年华里经历困厄更糟糕的了。

深秋的风凄清冷漠,法桐树残留的树叶窸窸窣窣,小薇走在大街上,一排昏黄幽暗的路灯仿佛也被风吹得摇摇坠坠,她看得心惊,她一向惧怕任何波动,生怕这路灯会突然掉落下来,狠狠地砸在她身上。

她怕极了,她幻想有个敦厚的身影走过来,揽着她,跟她说,别怕,有我在。她好想哭,抱着这个人痛哭一场,把恐惧,孤独,无助都哭出去。

她在站台等公交车,越想越悲哀,不经意间用双臂搂紧了自己。

纪然打算在学生会主席职务卸任前,举行最后一次新年晚会。往年的主持都是他和琼华亲自上阵,这次他打算从大一新生里推选,晚会节目提报就分摊给各班班长负责。

晚上等大家回来后,琼华跑到宿舍中间满脸兴奋地说:“今年我们宿舍集体报个节目吧!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呢。”佳佳慌忙应道:“不要拉上我啊,我五音不全,大家都知道的。”

“也不一定唱歌啊。我们可以找个话剧啊。”琼华笑着说。

“树坤肯定会报节目的。我们家有一个上就行了。”齐嫣不无得意地说。

“茜茜呢,茜茜跟我们一起报一个吧。”

茜茜坐在桌前,捧着一包鱼皮花生吃得嘎嘎响。“不要不要不要,我哪行啊。”

琼华有些失落,但还是微笑着转向小薇,“薇薇,你唱歌这么好听,早该出去吓吓他们了,绝对惊艳!让学弟学妹们看看,我们02级那也是有人才的!”

小薇害羞地笑道:“哪有这么夸张啊。你总是夸我。没有那么好的。”

“报吧报吧,我给你报独唱,没人能跟你搭的起来呢!就这么定了哈。我肯定是要出节目的,到时候我们一起,没事的。”

小薇心里还是犹疑不决。没想到时间这么快,大学都已经第三个年头了。前两年的晚会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但纪然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耳里,那个感觉她是记得的。他在台上主持,她在台下当观众。怕是以后再也没有了。

“太好了,薇薇。我真高兴!”琼华走过来拥抱她。她轻轻地笑着,再也拒绝不了琼华。

其余的人便一起鼓掌叫好。

“她唱《遇见》最好听了!你们肯定没听过,只有我!哈哈!”茜茜一边嚼花生一边乐不开支,手舞足蹈起来。她失恋的那些天,晚上拉小薇絮叨,小薇就唱情歌给她听。

“真的啊?那就选这歌吧,怎么样,薇薇?”琼华道。

“我怕上台后唱不好。”小薇怯怯地说。

“不要紧张啊,反正不是比赛,不过你随便唱唱也能把其他人比下去了。”琼华笑道。

“可不能这么说话。传出去别人要笑话我了。”

“怕什么的,到时候他们就知道啦。”茜茜得意地说。

“啊啊啊……到时候男生宿舍那群狼要盯着小薇了!”齐嫣语气酸酸的。

佳佳一直旁若无人地跟慕为煲电话粥。“什么!你可不要被他们带坏了!哼,不准看!”

挂掉电话,佳佳失望地说:“慕为他们宿舍居然一起看A片,他还跟他们一起看!太可怕了!他怎么可以这么猥琐,我以为他跟别的男生不一样呢。气死我了。”

“这有啥稀奇的哦。你们难道不知道啊,我们班男生也都看啊!”齐嫣一脸不屑地说。

“啊?真的啊,哈哈哈哈哈……男人果然都一样。”茜茜大笑道,听到班上的男生也是“坏”的,她挺解气。

“嗯?什么是A片啊?”小薇没有听说过,但从她们的对话中,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情。

“就是小黄片!太让人生气了。”佳佳依然在耿耿于怀。

小薇心里咯噔一下,她是断然不相信纪然会跟这类污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她们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男生宿舍里的事情她们何以清楚?

“不用生气。树坤告诉我的,纪然他们在宿舍都看呢,没啥大不了的。听说男生都喜欢看,不看还不正常了咧。”齐嫣的话像是安慰佳佳,小薇听了却沮丧极了。

纪然在她眼里几乎完美,她容不得尘沙飞进眼里。纪然,你怎么能和他们同流合污!她在谷底徘徊了一晚上,也没能爬上去。

第二天一早,大家还没起床,小薇就探下头跟下铺的琼华说:“新年晚会我不参加了,不要把我报上去。”

“怎么了,薇薇?”琼华惺忪着眼,不解地问。

“没什么。就是不想唱了。”语气有点绝望。

“好的。再睡一会吧。上午没课。”琼华转个身又接着睡。小薇却睡不着了。先前纪然在她心里始终明亮着,现在这盏灯是忽明忽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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