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薇这天晚上没家教,茜茜便一直缠着她。茜茜姓路,也是外省人,父母好像都是县城上的局干部,在当地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只她一个女儿,自然娇生惯养。初来南京时她尚延续着以往的心理优越感,但日子久了,她发现偌大的南京城里,自己也不过是人群中的一颗沙砾。同龄人不再围着她恭维,老师不再特别照顾,突然从众星捧月到泯然众人,这种落差让她倍感失落。更让她不甘的是,班里的男生没有谁正眼看她。她本就相貌平平,以往的师生皆是因着父母的面子对她奉承。所谓乡里第一城里第七,她已经尝到这其间滋味。
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拾回众人目光的方法。大一下学期,有一回正巧和小薇一起去食堂,一路上回头率突增。她心里清楚这些人大都是冲着小薇的。小薇长椭圆的脸,青色直眉,美目延长,一米七的身长,且小腰秀颈。要说不足,也就是常年衣着朴素,不善修饰罢了。没有华丽的时装,也更用不起高档化妆品。茜茜才发觉,和一个美人交朋友,如同和有钱人结交一样,都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和美人待久了,也觉得自己就是美人似的了。
她很主动地和小薇走到了一起,上课,吃饭,自习都要特意喊上小薇。一开始小薇是不适应的,觉得不自在,况且她将茜茜看得透彻,自知不是同类。然而经不住茜茜一再的热情,就习惯于身边有个女伴了,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坏处。
茜茜想不通的是,小薇为什么成日里冰着一张脸,浅笑轻颦,整个人冷淡的很,从没看她开怀过。男生那边都是称呼其冰美人的。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不屑,女生们知道了也没人告诉她。
当年的很多事,之后小薇回忆起来,幡然感慨。大学的四年里,自己一直是不自信的,家境的困窘自然是其一原因。高一开始她原本光洁的脸上开始长青春痘,额头,下巴是重灾区,在对美开始觉知的青春期,这无疑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她开始不敢跟男生讲话,不想出现在公共场合。长痘的那些年里她好像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甬道里踽踽独行,那岁月漫长得好像永无尽日。即使大一的时候那些青春痘像潮水般一夕退去,然而恶魔一样的它们在她心里落下的阴影却长期驻扎,久到直至遇到易洋。在某些意义上,她是感谢易洋的。
她们出校门后,沿着汉中门大街走。茜茜喋喋不休,小薇大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听,她觉得茜茜并不需要太多的劝慰,只是在发泄一些情绪而已。
纪然洗完衣服,又去打了几瓶开水。宿舍里已经没人在了,便径直去了图书馆。心不在焉地翻了几份报纸后,他忖思着还是去另外一边的自习室碰下运气。环视了一下四周,却是彦清抬头看到了他。
彦清以为纪然来找他,放下书本就跑过来了。“然哥!有事儿吗?”
“哦,来找个同学,她好像不在。”纪然退到门外。
“是女同学吧,嘻嘻。长什么样子?”
“唔,女同学。大美女。满意了吧。”
“真的啊,太好了!下次一定要指给我认识认识,那可是我嫂子啊!哈哈!”
纪然听了,心里莫名高兴,可是后一秒钟又怅然起来,他急忙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提这些太早了。”彦清诡秘地笑着,他陡然紧张起来,又说:“嗨,根本没有的事。逗你玩呢!你看书去吧。”
他莫名地预感到,今天见不到小薇,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解释了。图书馆门前是两大块草坪,中间是一条小路,通往教学区。小薇有时候也会在那个自习室的,属于他和她的自习室。
但是今天她不在。这大概是天意吧。他心里轻快了许多,转而朝右边的体育馆去了。这个室内体育馆包含篮球场、排球场和羽毛球场。但纪然一行人平日里打篮球还是偏爱学校大操场上室外的篮球场。羽毛球区有人在打球,他便捡起地上的球拍,马上融进了对决。几个回合下来,旁边正在打球的女生就停下来,凑过来观战,纪然一直都是学校男子单打冠军。几个女生一边看一边交头接耳,忽而笑声连连。纪然就回想起小薇当年看他打球的画面来了。
南京地处江边,夏天湿热,冬天便是湿冷了。寒风凛然,夹带着潮气,住在南京的北方人便叫苦不迭,他们适应不了南京的冬天,因为过惯了有暖气的北方。可冬天有期末考试,平时不用功的人也是要抱佛脚的,于是大学里图书馆、自习室每晚都爆满。
大一的一天晚上,小薇裹着一件黑色的中长版羽绒服,大概是因为头发还未干,两腮被冻得通红。她进教室后,朝着双手哈着气,迅速地搓了搓手,又往脸上捂了捂,才把背包放下来。找了一个靠墙角的位子坐了下来。纪然坐在后排,看到她一系列小动作,忍不住抿嘴笑。那天以前,她和他几乎没有过正面交流。
一周之后就是高数考试,小薇复习得很吃力,她一向是恐惧数学的。高考因为数学被拉下很多分,不曾想大学里还要学高等数学。她捋了捋半湿的头发,放到前面,就把头埋进高数课本上了。
纪然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上前打招呼。他心里盘算着,“嗨,真巧,你也来自习啊。”不行,这太傻了。“今天好冷啊。”废话啊。
约莫半个钟头,小薇终于抬起头,往教室前后扫视了一周,扫到纪然的片刻,她眼神怯了一下,马上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又缓缓地回头,这回眼神不再闪烁,而是直直地盯着纪然。纪然倒屏息凝神,不敢抬头看她。小薇下定决心似的,拿着书本走了过去。
“老纪……”她用指头轻轻地点了点桌子,纪然微笑着看她。“你为什么也知道喊老纪?你是左小薇吧。”“嗯,他们都这样叫你。”她低声说。
“他们是谁啊?”纪然仍旧笑。
“就……宿舍的人。”她涨红了脸,急忙把书本往他面前一掷,“这道题你会不会?”
“嗯,你先坐下,我看看。”纪然不笑了,认真起来。
她在离他隔一个空位的地方坐下,安静地等。几分钟后,他也点了点桌面,示意她过来。她欠了欠身,挪到他旁边。他轻声把那道题细致地讲了一遍,问她:“懂了吗?”她点点头,说:“谢谢。”接过书本,演算了一遍。忽然想到她可以回去了,但不知怎地,她感到非常难为情,不好意思起身。只好默默地坐在那里,继续看高数。纪然的心是喜悦的,她湿漉漉的长发里,有好闻的洗发水味道,清幽幽地飘过来。他也不朝她望,只顾低着头看书。
就这样尴尬地坐了一晚,他起身道:“我回去了。你要回吗?”
“哦,你先回,我等下走。”她慌忙抬头。
第二天,纪然还是来这间教室,看到小薇旁边没人,便径直走了过去。小薇莞尔,并未开口。只是再向他请教题目的时候,她不再心跳得那么厉害。纪然的高数好她太多,几乎不费什么力,总能讲解得有条不紊。她才发现,平日里投身于各种活动的他,学习居然也这么好。
学期结束前的那些日子,几乎是天天遇着的。有时候也会一起回去。女生宿舍就在教学楼后面不远,他们走得很慢,快到的时候,走得就更慢。渐渐地,小薇清楚了纪然有哪些室友,他们是什么专业,又有怎样的特点。大部分时间都是听纪然在说,她很少提及宿舍里的其他人,对自己也说得很少。即使这样,纪然也是快乐的。仿佛萧萧的冬夜里,看到蝴蝶翩然在飞。
寒假过后,工管院决定举行院羽毛球赛,用辅导员的话说,就是拉一拉过年攒下的膘肉。选拔赛之前,院里超过一半的同学都在练球,球场不够用,就在学校其他的空地上打。纪然最是认真,几乎每晚都在羽毛球场。小薇和宿舍其他人也在练习,多半是凑热闹。其中琼华是班长,自然是要带头的,她球打得不错,女生这边是没有对手的,偶尔跑过去和纪然切磋。
他们打球的时候,小薇和茜茜就立在一旁看。茜茜挡着嘴巴神秘地说:“我觉得他们俩很配,你知不知道,琼华可能是有这个意思的。”
“完全不知道。不好乱说。”小薇淡漠道。
“你天天都不关心班里的事。不知道也正常。”
“无所谓。”小薇便走开了,捡起地上的球拍,加入了一旁江离和齐嫣的对阵中。江离个子小,瘦瘦的,在宿舍大多时间都是睡觉,永远也睡不醒似的。所以比较没有运动细胞,一看有人进来了,心安理得地退下来了。
被小薇扣了连续五六个球后,齐嫣又羞又恼,半开玩笑地说:“不玩了不玩了,用身高欺负人。”借机逃到树坤那一组。
小薇也恨不得跟过去,跟他们男生打起来,踟蹰了一会,还是没有勇气,兀自走出了体育馆。
纪然用余光偷瞄了一下,莫名地觉得她可能生气了。之后就心不在焉,竟然失误了一个球。琼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状态,得意地跳起来。
晚上纪然去自习室找小薇,果然不在常去的自习室,左右寻去,只见她坐在隔壁教室的最后排。他装作不经意路过,踅了进去。
一个卷起来的纸筒丢在了小薇面前,她展开来,瞥了一眼。马上回道:“谁生气了?”又扔到了前面。
“那去打球?”
“都有谁?”
“我跟你。”纪然回过头,满脸堆笑地把纸条递给她。
小薇慢慢地收拾书本,纪然就在门口等她。
冬天尚未过去,晚上的体育馆只有寥寥两三人。两个会合下来,纪然就笑着说:“你球拍没拿好啊!”小薇气馁地低头看自己的手,转来转去,也觉得不妥,她的手心是空握的,基本上只用手指抓着球柄,手臂使不上力不说,还容易把球拍甩出去。纪然跑过来一看,歪着嘴角笑,凑近了帮她手握的姿势扭正过来,“你试试看,习不习惯。”
球拍握对了,这下反而不会打球了。左右别扭,连发球也不会了。“不要急,慢慢尝试,你那样握习惯了。但是进步不了。”
“算了,我又不要参加奥运。”试了几次,还是发不好球,小薇沮丧道,心里竟然气恼纪然指出了她的错误。
“好的,那你换回来吧。”纪然仍旧笑着。
打打停停了一个晚上,小薇终于有了笑容。下午茜茜跟她说的那些话也就不在心上盘踞着了。纪然还是她的,不然他不会大晚上陪她一个人练球。
走出体育馆的时候,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了。他们在廊下等了一会,雨还是不停。纪然就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头顶,另一只手把小薇拉了进来。她第一次离纪然这样近,听着他的呼吸声,心想天天下雨就好了。
第二天,纪然没有去上课。午休的时候才听她们在宿舍说,纪然生病了。突然就病了,上吐下泻的,还发高烧。中午的时候树坤他们把他送校医院了。
小薇听见了,装作若无其事。她心里清楚,纪然下午和晚上都在打球,晚上又受凉淋雨,铁人也能倒下。
琼华便商议着要去医院看他。
下午的课结束后,宿舍的人都去了医院。纪然吊水还没打完,树坤一直在一旁陪他。男生那边也来了一部分。齐嫣看见树坤在,顿时两颊绯红,一路上还很大声地说话,这会变得轻声细语。琼华凑上前去,问树坤:“还要挂几瓶?”树坤说:“还要一瓶,这个是第二瓶了。”
纪然缓缓睁开眼,朝大家看了一圈,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什么大病,还兴师动众的。”小薇在外圈站着,感觉纪然并没有特别朝她这边看,有些落寞。看到纪然这样憔悴,她又心疼,后悔昨天没有阻止他脱外套。
纪然跟大家说了一会话,显然有些累了。小薇瞥见他倚在病床上,双手抵着眉心,那手指修长瘦削。心里恨不得把这屋子人都赶出去,不要打扰他。然而她一句话也没有跟纪然说。
纪然被叨扰了许久,人群才陆续散去。小薇很早就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人们围着纪然,而她完全像个透明人,说不上话,也帮不上忙。
又挂了一天水,听说后来都是琼华在照顾。小薇却一天也恨不起琼华,甚至有些喜欢她。这是女生里她唯一欣赏的人了。
琼华是南京人,家在城南,书香门第,大概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了。性情温和异常,普通女生多少都有些莫名使性子的时刻,但琼华却总是笑的。从来不见她憎恶或者恨过谁。在她眼里,世界上跑的仿佛个个都是好人。小薇举得她是极聪慧的女生,只是时常好奇怎样的家庭养育出这样平和的女孩子。
有时候看着琼华的为人,小薇就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渺小起来。
去医院看纪然,又让她暗自觉得,她一生也到不了琼华的境界。
有时候,她觉得纪然离她很近,但那天,她觉得纪然可能不会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