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莱维少女在许愿池边回过身,右手抵住左肩,向池中投入一枚古老的钱币。
三百年前我曾去过那里,目光扫及雕饰一新的海神冰冷而光滑的皮肤,然后呆呆地凝视流动的透明池水,一副腐烂的鸽子躯体残留余温,狭长的尾羽剥离骨架漂零水中。
那时的水波如你的眼波,彻骨清寒。我不是纳尔科索斯,却看见了你的倒影,我跪地呼喊你的名字,向水中,无人应。一夜红泪。于是我乘锦鲤而去,灵魂抛却这方负我的故土,停在遥遥东岸,相隔两端。
错过那里,无非是错过了你。
这疼痛萦纡至今。
如今我路经此地,无复昔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你就在身边,却不敢称呼你的名。
——停在罗马的特莱维许愿池畔,我并非那个少女,却仿佛看到漫天飘堕的落花,为奠念一个等爱少女的溺亡。
在那个唯有透过环绕在许愿池边的玻璃窗才能一睹整体风貌的日子,没有丝毫缀如星光的诗情。被抽空的池水甚至比不上于日光下曝晒而至泽竭——这样的缘由来得动人。至少在我的记忆中,许愿池已被修缮了一年有余了,罗马政府却仍未停歇这看似并不庞大的工程。最接近内室的周遭早早被售卖纪念品的摊贩填满,人群纷扰,各国语言相与混杂在窄陋街巷中,哪怕最庞然的尼普顿塑像都无法看清。只好早早回到集合地点,等待众人。
身后是赫本在罗马假日中买来冰淇淋的店铺,之前进入其中草草环顾一周,墙壁上挂满电影的黑白照片。奥黛丽·赫本与格利高里·派克,自由二字从紧握手中到失于指缝,仅仅那么短暂一瞬。
序属仲夏的罗马,烈日灼心,大片的体肤不堪沉重衣饰暴露在日光下,一并焦灼着。视野之外竟无处可庇荫。雨季在冬时,来得迟了些。
然而回到囚笼中的安妮公主,是否与最终弃身的特莱维少女一样,兵慌马乱之际只有在城头降旗求降。原本通透晴朗得醉人的天空,忽而转为高秋八九月,白露归霜。
语自《董娇娆》,书上无意读到的诗。
过去一个来月,从未想过将罗马这座城的一草一石付诸笔端,这个旧日帝国的体系实在过于庞杂。单从史观来说,其中晦明变化我毕竟是解不出。但风光若无以感情赋加,空有导游手册上满篇索然的文字也是空谈。
我恍惚已成为自己笔下虚构的特莱维少女——因此,当我想到你时,不得不将这一帧剪影掩藏在记忆深处。这些日子在你的面前颜面算是丢得片甲不留了。可又或许这一世不会再次相见,哪怕身处同一城市,哪怕只是偶然错肩。
就在正修缮的许愿池边,旋绕整片橙灰色调的明艳楼房,头顶的天际线被深棕瓦顶错落地分割。象牙白的理石雕像与蓝而匀净的穹苍,在第勒尼安海的潮热气息中相继绽放,广义上声称。而眼前,只有川流不息的各地游人,旅客大多一路随团自法国匆促赶来,身上仍有淹留的巴黎蒙马特风尘。
记得你问我最喜欢之前去过的哪个国家,面对特莱维,突然地。我有些失神,你居然会与我交谈。我说是法国,巴黎市郊的酒店住宿条件很好,加之良辰美景一拥而上,观赏不及。你说巴黎的确不错啊。
可是你毕竟会对做一匹懒憩瑞士乡间的马匹表示过心切的向往。
曾经你对我而言也如同万神殿漆黑之余穿过空洞天穹的万丈日光,将拱顶下浑圆一片悉数照亮,可惜期限只存在于每日午时,然后终会泯然于离奇荒诞的万物,随夕日一并沉没山间。
两天后,德国慕尼黑一家酒店的电梯间门口,我疲倦乏力地依靠着旅箱,却看到原本一同等待电梯的你厌恶地走到另一间前。
回溯至彼日。我从你的唇语中读不出未来与过往。但那一刻身在街心,永恒之城没有燃起丝毫热情,明明是亚平宁半岛的盛夏节候,却感受到中国北方七月流火的凉意。
莫名地不知所以。
像是在心室内设防了无数街衢与楼障,缜密如眼下罗马的一般,我记得一个当地导游说,许多人来了几次罗马还是会迷路的。然而我亦迷失了,不在罗马,在自己惘然未宁的心中。
这个时候本地人大都出了城到地中海周边度假了。同是余秋雨在书本里的定论。亲眼所见,浓墨重彩饰加的墙面纵伸开数盏闭合的窗子, 窗外被花束簇拥,殷红得像少女血。
我心底的特莱维少女从没体会热切渴望的,他到来了吗。他无声地走了吧。她将身首按入水中,终于见到他了。
罗马艳阳下的冰淇淋,在见到许愿池前有一只曾被我握在手中,当中混有块状巧克力夹心,下层蛋卷之上浇注一圈的巧克力花生。只是在店内尚好,出门遇日则不断淌流汁液,保存时间大概是十秒钟。
依此,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值永久自私地攫为己有。
颠来覆去最清晰的记忆总是,电影《绝美之城》中全身裎裸的女人,奋不顾身地向古罗马引水渠冲撞而去,直到白纱下的头部鲜血肆流。跪地而又踉跄站起,面对空寂原野背阴处的乌合之众。直到她艰难地大喊出四个字:我不爱你。
没有在这场漫长旅行结束后起先执笔绘染这图景,即使那时满心的痴迷和新鲜感。因为回味时才会有舔舐伤口时的彻悟,长此以来原只是血的腥甜之味与切肤的疼痛各自平分,而世事皆如这般。
此刻我在北方九月的凉风中,除非午后,早已感觉不到燥热气了。版图上的台伯河岸,西班牙广场破船喷泉池央荡漾的水波,竞技场旁古老庭院中缠绕铁栅的花树,唯有它们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