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史记·项羽本纪》,当视线落在项羽被困垓下那一场,失意落寞霸王独自向天慨叹那一节,眼光不由得些微润湿。
每每至此,终难免低回婉转地叹息:“这个男人,他何至于此,这个男人,亦合该如此,这个男人,他不是帝王,这个男人,却胜似帝王。他输掉了锦绣河山,他却赢得了我的唏嘘眼泪,赢得了后世,包括为他立传的司马迁,多少人沉郁顿挫,既敬且悯的心意。”
项羽,他是东方的麦克白,即便“多行不义”,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但依旧不能令人拂去他们是真正令人肺腑俱热的英雄的事实。
为了得到至高无上,九五至尊的权利与荣誉,他们披肝沥胆,杀人如麻,不择手段。项羽犯下的杀生之罪,罄竹难书,数次坑杀兵士,又岂只一个秦始皇?然而一旦与政治沾边,并渴望谋求一席之地,不流血杀生怎么能够,在那样的时代,在任何时代,都逃不过一句成王败寇。他不过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不过是在情势危急,刀山火海,火烧眉头的境况里选择了彼时最利己的那一种,他不过是走了一条帝王将相终究难能摆脱的“舍仁成生”的路,成的是来日方长,有朝一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时能够大赦天下,使百姓安居乐业的“生”。
那是将来的事情,而现在需要的是斗争,是流血,是在所难免的牺牲。
刘邦得众多侠肝义胆,有识之士拥戴,固然有其过人之处,但他的阴险诡诈,懦弱品行也可见一斑。一篇《项羽本纪》,前后三次从他口中问出“如之奈何”的问题?事到要紧处,火烧眉头了,他也只是唯唯诺诺,束手无策,只得倚靠身畔谋士。固然较之项羽,他有那么一点过人的帝王该有的心机深沉,但项羽的予取予夺,戮力付出,时而未尝不失鲁莽,但的的铿铿锵锵,板上钉钉般得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是一种英雄迟暮的孤独,一种无人懂得的枯寂冷清,一种慷慨悲歌的痛惜。
做帝王,他自然不及刘邦,但论英雄气概,刘邦是万万不能望其项背的。正如太史令司马迁结语作评,他的三点软肋。第一,不懂用人,不懂识人,或者,留不住人,致使身边人,无论亲亲疏疏,终究与他倒戈,或者绝离。他也不是没有过得力助手,有远见之名的臣民的,比如亚父范增,但他终究是错失了。第二,是他的性格弱点。他的妇人之仁,在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偏偏萌生,危急存亡之秋的鸿门宴上,他一时犹豫,纵容刘邦逃走,来日终究要了他的锦绣前程,埋下他好事成空,命丧黄泉的苦因;他的猜忌心盛,轻易就被人利用。第三,是他的军事才能的寡弱,诚然,巨鹿之战那破釜沉舟,直留三日粮草,断绝后路,以期决一死战,激发战士内心澎湃情绪与昂扬斗志,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的战术,在彼时彼刻,未尝不是高明的,但这般孤注一掷地死拼未尝不是匹夫之勇的。而他偏偏又不懂反省,一心只想着靠蛮力,凭着一夫当关之勇,便能攻城略地,将至尊之位手到擒来,却浑忘记做一个权利的领导者还需要手腕。
而项羽的可爱与可敬,也许正在这一点不为自己留后路,那一点英雄式的浪漫主义的慷慨激昂。他从不给自己留退路,所以乌江畔,本来有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前途与希望,但他决然放弃了。他“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他觉得是天要亡他,他窥见了命运的威严与可怕,较之麦克白,这个最终同样死于“命运”的末日帝王,他要绝望与悲观一点,至少有那么一些时刻,麦克白拿出了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决心。然而项羽是全然颓唐了,至死他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能力的不济,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虚弱,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的无能,他的心里还保留着那么一点残余的傲气与傲骨,这是刘邦所缺乏的。所以在最后关头,他也要奔赴沙场,一人独对千百兵士,所向披靡,怒目而视,令人闻风丧胆,寒意森森。
最初的辉煌,是他破釜沉舟那一战,令人对他刮目相看,不可等闲待之,那原本在城门下作壁上观的看客,此刻“莫能仰视”,且只得膝行以示敬服,然而生命的最后,当败势已定,覆水难收,他亦不愿就此俯首称臣,依旧出生入死,骁勇善战,一人敌破对方百十号人,虽然不过是临到头的一点惩威风,一点自欺欺人对现实于事无补的证明,一点苟延残喘的回光返照。
他的大势终究是过去了,此时,那残余的部下被这片刻的大将风范所深深感到叹服,然而到底还有难以掩饰的悲凉,此时的他们,不约而同跪下,“莫能仰视”,同样的情景重复出现,只是此中岁月,原来别有洞天,早已云泥之别,山一程,水一程,风风雨雨,造化万千,也许当真有命运这一回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一个人浮浮沉沉,起起落落,由辉煌,终究渐渐走向低沉,与最终的毁灭。
然而这所谓的令他一败涂地的命运,亦是他自己的性格一手造成的,与人无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为着开辟这样一条绝处逢生的荆棘之路,不可谓不是不择手段,荼炭生灵,刘邦又何尝不是呢?哪一个帝王将相手上没有沾染过擢发难数的斑斑血迹呢?就连麦克白夫人梦游时都在不停地擦洗着自己的手指呢,又何况是这些个弄权的男人?谁又比谁纯洁,谁能比谁更罪恶深重?
许多人鄙薄刘邦在得知项羽魂归九天时戚戚哭泣是惺惺作态,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明设下重金悬赏,追杀项羽的人就是他。然而我觉得不尽然,诚然,或许有一丝功德圆满,不虚此行的喜极而泣,但是他的眼泪里未尝没有一个君王,一个作为项羽曾经相识的“故交”,一个男人的识英雄,重英雄的惋惜与敬意,至少,该有一点感激,如果不是当日项羽一时一刻的恻隐踟蹰的犹豫,早些时候,魂归离恨天的就是自己,哪还有这风风浪浪,千回百转之后自己坐拥江山的得意盛况呢?
到头来,总归是那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己一脚踏出来的“零乱江山”,终究只能深深浅浅一个人踽踽独行。古来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高处不胜寒”?享受着高瞻远瞩,就必然隔绝着大多数凡夫俗子的庸庸碌碌。
司马迁对项羽不是没有敬佩的,不然亦不会将他刻意与上古明君舜帝作比,不然亦不会将这个至高只做了西楚霸王的男人列入了他专为帝王设置的“本纪”里头。然而,他对他也是有着清醒的认知与批判的,项羽的不可一世,过分自矜,且不懂得自我反省,他的穷兵黩武,一股蛮力拼敌的匹夫之勇……这一褒一贬,内里是深深浅浅流淌在字里行间的惋惜。
他在这乌江畔的一徘徊,一剑自刎,保全了傲骨铮铮的英名,挽救了自己仅存的一点自尊,至少到头来,他是毁于自己的手上,不是假手于人。同时,这成全了后世以易安居士宣之于口的千秋百代的疑问:“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假若当日项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是否来日卷土重来,扭转局势,就此将中国历史篇章改写呢?终究是无人能够揣测的谜底,比如哈姆雷特当日的延宕,比如《红楼梦》的终局,比如《荷马史诗》的来龙去脉,终究只能是任后人评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历史有一千张面孔,不同的人会按照自己的诉求描出不同的轮廓与样貌。
故此,项羽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不仅是历史性的,作为一个曾经在一个风雨际会的历史时期,称王称霸,所向披靡的领导者的形象,带领平民不畏强权,奋勇抗争,同时,他亦是艺术性的,他的乌江畔慷慨悲歌的悲情英雄的身影,将永久遗留在人们的心中,叫人们慨叹不休,怅惘不止,唏嘘不断。在张爱玲,李碧华的小说里,她们作为女性,也许更加关注这个悲情男人的恋爱。他的身影在陈凯歌的电影里,在作为中国国粹的京剧里,在唱了一出又一出的戏剧光影里……逶迤徘徊。
悠悠久久,绵绵密密,袅袅远远地,仿佛依旧听闻他被困垓下时的呼告:“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无奈何了。但他的寂寞却辉煌的影,依然悬在了那历史的昭昭清冷的风月下,如此灼灼地独占着一方风景,叫人不能忘却。
重观《史记·项羽本纪》时,再度唏嘘。
司马子长其人其文,用心如斯,可谓精绝,几处处设比。所比者何?项羽刘邦二人而已。前有项羽鸿门宴上妇人之仁,后则刘邦乘胜追击,不留余地。前有项羽背秦归楚,后则刘邦且军且乐。前有刘邦深陷劣势,马车逃亡,推儿弃女,其父鱼肉,不以为忤,无耻无赖形状,穷形极相,后则项羽一夫当关,垓下之役,败势已定,犹自拼杀,豪情披靡。
后世莎翁,马克白斯,悲情英雄,莫复如是。古来征战,成王败寇,若论为政,遑论为人,项王终逊一筹。纵观前后,该温时狠,动辄屠城。该硬时柔,鸿门一宴,错失良机,留虎遗患,四面楚歌,兵前堕泪,情有可原,但终于颓萎军心。用人一节,高下立现。然太史公一腔钦赏,难免氤氲。故云:“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而看似闲笔,却妙笔生花处,为乌江一节。故人相见,而时过境迁。不提从前,难逃兵戎相见。心有不忍,马童背身。各自为主,各自为政。沉舟侧畔,亦身不由己。酷肖后世欧亨利短篇小说警察与通缉犯情节。而军士五人为邀功居赏,残忍分尸。世人贪婪阴惨之貌,纤毫必现。讽刺之意,淋漓尽致。后人小说《香水》,梦寐市民,为求圣恩,蚕食塞巴斯蒂安肉身,凄惶可怖,两下互现。
史书千千万,堪称绝唱者,不过此一人一书而已。谈史论道,苍白无味者多。有性格者,少则又少,《战国策》堪称翘楚。而有性格,亦如此浮突鲜明,更复杂真切者,林林总总里,不知多少出《史记》之右。
(项羽自刎,刘邦得闻,涕泪涌流,世人有言其处心积虑,虚伪作秀,鳄鱼眼泪者,予觉不然。泼皮无赖,笼络人心,手腕娴熟,诸如此类定语皆可加诸其身。然,若非项氏从前一朝心慈手软,岂能有他今日。且不提从前两人共谋大事,相与往从。另,项羽为人为政,瑕瑜互现,想来无人似刘邦懂。如言,知己莫若敌。而其豪勇,其悍猛,其破釜沉舟之战功,亦成就他当得起英雄这一美名。刘邦其人,英雄与否,见仁见智,按下不提,但项羽之为,天地可鉴。古来成大事者,识英雄重英雄,奸诈如刘邦,但也算颇具慧眼,不会无觉。如果不曾倒戈,他何尝不贪求项羽进我斛中。及至木已成舟,临风堕泪,也无可厚非。恰恰为此一转笔,刘邦其人才开始活现,人生在世,枭雄黔首,终血肉之躯,丝毫人情味无,谁能与共?)
是“虞兮虞兮奈若何”,更是“霸王霸王奈若何”,而又有谁能为之慷慨以赋这般苍凉的歌?